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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凉夜的花样年华[新闻]

发布时间:2020-11-13 16:35:02 阅读: 来源:砂轮厂家

第一章(上)

整个秋天,慕容秋水都在洛阳城的西大街附近转悠。街头小巷里一个摆夜摊卖面条的张老汉已经和他混得很熟络了,称呼也由之前的慕容公子改为慕容。慕容秋水也只是温和的笑笑,叫上一碗面条,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两只眼睛不着痕迹的盯着对面的会春楼。

会春楼是洛阳城最着名的戏院,倒也不见得怎么豪华气派,不过是因为名优温良辰在这里登台,只在这里登台。

温良辰这三个字和洛阳的牡丹一样闻达天下,数不清的王孙公子富商显贵涌进洛阳城来,毫无例外都是冲着温良辰这三个字,然后才顺道看了一下洛阳牡丹——假如恰好赶上花期的话。

三天之后,就是重阳节了。届时,温良辰将在会春楼登台演出。

这几天,洛阳城里的客栈贵得吓死人,普通客栈里的一间普通房间,住上一晚也要二两银子,即便如此,仍然宾客如云,足见温良辰的魅力。

当慕容秋水盯着会春楼的时候,张老汉正盯着他猛瞧,他看慕容秋水时的表情,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认真极了——饱满的额头,挺括的鼻梁,这是一张年轻的脸,但这张脸上有一双和年龄极不相称的深邃眼眸,宛如深渊寒潭,寒潭里氤氲着妖娆的雾气,令人看不见底。

张老汉同样也看不透慕容秋水眼里的意思,却理所当然的把他眼里的神气鉴定为爱慕,对温良辰的爱慕。没办法,他的行为实在太明显了啊……

夜渐深,风渐冷,月色从会春楼的西角边倾泻过来,照着寂静的小巷。

慕容秋水坐在皎白的月色里,他那一身淡白色的衣衫便和月色混在一起成为背景,衬托得一头漆黑的发宛如黑锻在半空里漂浮,由远处看,给人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

温良辰此刻就有这种感觉。

她看见慕容秋水的长发飘拂在风里,像一线突如其来的流瀑;她还看见他的眼睛,黝黑而明亮,随时可能点燃身旁老汉手里的烟斗。

她注意慕容秋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天生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男子,年轻英俊,舒缓从容,给人一种得天独厚的感觉。温良辰见过许许多多的男人,但是能令她印象深刻的并不多。她有些搞不懂,像他这么一个人,怎么会整天无所事事的到处闲逛?

此刻,她本该为三天后的登台做准备,届时她将演出《桃花人面》,这是一出新戏,须得排演几遍,一些细节仍得下功夫。但是她却痴痴站在这静谧的廊下,向着月光下的小巷凝望,仿佛入戏一般。

她身穿一袭水绿色的罗裙,抱臂站在楼阁的回廊下,上半身藏在阴影里,下半身沐在水银般的月光里,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月光切成了斜斜的两半,夜风吹过,衣衫飘舞,同样给人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婢女悦意站在她的身后,顺着她的目光看见巷子里的白衣男子——浓眉如染,唇若涂朱,越发显得一张脸白净俊秀。她心里有些诧异:这样漂亮的人物,即便是上了妆的梨园名角萧石逸也多有不及啊。她自幼跟着温良辰走南闯北有好些年头了,也见过不少人物,竟没有一个堪与这男子相提并论的。

这时候,温良辰说话了:“你觉得这老汉的面条好吃吗?”

悦意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个,微笑道:“我没吃过,不过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温良辰微微扬起嘴角:“咱们住进会春楼快两个月了,他的面摊就一直摆在这巷口,而这个年轻人,他几乎是每天晚上都要来吃一碗面条,你居然觉得这面条没什么特别之处?呵呵……”她的笑声格外有些意味深长。

悦意脸色一变,迟疑一下才道:“老板的意思是……”

温良辰没有接话。

悦意又道:“难道是冲着咱们来的?”

温良辰未置可否:“凡事小心点,总没错。”

悦意沉默一下,忽然笑起来:“不如我也去买一碗回来,给老板尝尝看?”

温良辰含笑不语,一双清亮的目光由始至终都盯着巷口的慕容秋水。

慕容秋水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让他体内产生一股轻微的骚动,但他没有动,一动也没有动。

他不动,张老汉却要收摊了,锅碗叮咚的在一旁忙活起来。

这时候,会春楼的大门忽然开了。

悦意走了出来,俏生生立在朱红门板前,扯着清脆的嗓子叫道:“喂,我们老板想吃碗面条,还有嘛?”

张老汉一时没回过神,稍后回味过来,意识到这个老板指得是温良辰,立马连声应道:“有有,姑娘您请稍等一会儿啊。”嘴上说着,手里已经忙开了。

悦意慢慢走过来,一手摸着自己的辫梢把玩,一边拿眼斜瞥慕容秋水。

慕容秋水知道她在打量自己,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显然对这样的目光早就习以为常了。这是一个木秀于林的人打小就练就的本领,就像戏台上的温良辰,不怕人们看,就怕人们不看。

片刻功夫,张老汉就端出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白嫩光滑的面上洒着细碎的葱花,几缕油丝漂浮在汤里,仿佛随时会倾洒出来的样子。

悦意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两手端着白瓷碗转身往回走,因怕那汤水洒出来,走得极谨慎。

这时,慕容秋水忽然抬头去看她,她感觉到了,也侧头看过去,他便展颜一笑,宛如春风骀荡,百花齐绽。她蓦地心头急跳,两手微微一抖,那滚烫的面汤立刻倾洒出来,淋在手上,她吃痛轻呼一声,白色瓷碗自手里落下去——

但她没听到预想中的碎裂声。

那只碗稳稳落在慕容秋水的掌心里,他端着碗站着她身前,含笑看住她,嘴角仿佛挂着一缕春风般动人。

悦意被他看得心如鹿撞,低低垂下了眼睫。

然后,慕容秋水做了一个非常大胆、非常轻佻的动作——他牵起她被烫到的手指轻吻一下,她的手指很漂亮,白皙的肌肤上隐约泛着一丝青色,有点儿诡异。

悦意似乎呆了,吃惊地看着他,整张脸唰一下全红了。

这个举动不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另外两个人也没有想到。这两个人,一个是张老汉,一个是会春楼上的温良辰。然而,慕容秋水却像做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把碗递到她的手里,微笑道:“要小心啊!”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走了。

那一袭淡白色的长衫,在皎白的月光下划出流水一般的波纹。他走得并不是很快,却忽然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小巷寂静而悠长,皓月流空,夜风里隐约有一丝淡淡的菊花的清香。

张老汉看着慕容秋水消失的地方,混浊的眼底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他想:现在年轻人的手段,比起我那时可要高明多了。

第一章(下)

慕容秋水住洛阳城中最好的客栈,房间的奢华跟他的衣着打扮有些不搭调,但是跟他的气质很相衬,他是那种能把最普通的衣服穿出王者之气的人。这种气质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举手投足,浑然天成,从容优雅。

此刻他正坐在窗前擦拭一把剑。

那是一把极普通的剑,三尺一寸,剑刃有些钝化了,剑身刻痕无数,洛阳城里随便一个铁铺铸出的剑都要比这把剑锋利。但是他擦得很认真,仿佛不是在擦拭一把剑,而是在擦拭一段已然逝去的时光。

这时是清晨,天气很好。

慕容秋水带着一把剑,走过深秋的洛阳街头,他的步子很悠闲,神情也很悠闲,像是行走在拜访友人的路上。

他在路过府台杜大人的宅邸时,被人拦了下来。

拦路的是一个青年人,身穿一件亮珊瑚色的长袍,身材秀挺,看起来风度卓然,因为头上戴了一个斗笠,叫人无法窥见尊容。他拦下慕容秋水的那只手,秀长匀称,莹白如玉。

“跟我来!”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然后转身朝旁边的暗巷里去,仿佛笃定慕容秋水一定会跟过去似的。

巷子很窄,狭长,青灰色砖砌成的墙。杜府里那过于茂盛的树枝不安分的探出头来,在巷子里留下许多迤逦的阴影,越发显得巷子阴深逼仄,似乎连阳光也甚少光顾,叫人身上莫名起一些寒意。

慕容秋水仍是一副很悠闲的样子,他走着走着忽然伸手自头顶折下一截桂花枝,放在鼻端轻嗅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浪谑的笑影,不由得想:这真是一个杀人的好地方啊!

他这个念头刚起,前面的人便停住了脚步。清瘦秀挺的身姿,笔直如枪杆,似乎蕴含了某种强劲的力道,一触即发。

慕容秋水斜靠在墙上,把玩着手来的桂花枝,嘴角依旧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影。

蓦然,一道寒光利箭般朝他射过来,迅疾无比。他微微侧头,便听“铛”的一声响,一柄雪亮的短剑深深插入青砖墙里,离他的左脸堪堪只有半寸。

紧接着,又一道寒光射了过来,并且是连人带剑的一起射了过来。

这一次,慕容秋水没有躲。

但是,那柄短剑仍是插入他右侧的墙壁里,所不同的是那个人——他整个人缠在慕容秋水身上,修长的腿缠住他的腰,胳膊缠住他的脖子,低头去吻他的唇,忽然恶作剧般咬了一下。

慕容秋水的唇被他咬破了,有一小颗血珠倾流出来,但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却蓦然亮起来,仿佛有人在里面燃起一把火。他开始反击,那人却忽然抬手打了他一记耳光,足尖在墙壁上一点,身子倒窜出去,翻进杜家宅院里去了。

慕容秋水也不恼,兀自倚在墙上,伸出拇指抹一下嘴唇,顺势将指腹放进口中轻吮一下,然后垂下眼脸微笑起来,笑容里有着一种难掩的兴奋,偏偏又有点儿羞涩的样子。

这时,墙头上冒出一个斗笠,对他骂了一句:“混蛋。”

慕容秋水笑笑,没有理会,而是侧头看着巷口。

巷口停着一顶软轿,轿子旁边站在一个人,月白色的罗裙,裙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一阵清风吹过来,裙袂飞舞,艳丽的牡丹花便起伏不绝,叫人看了不禁要产生幻觉,仿佛能闻到那股花香似的。

慕容秋水只看一眼,便有些心醉了。

这一份颠倒众生的风情,除了温良辰,整个洛阳城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温良辰脸上的神情似乎也有些微怔,略站一下,便风姿绰约地进了杜宅。

慕容秋水重新垂下眼帘,若有所思的勾起嘴角。

忽然,对面墙内“嗖”地飞出一个东西砸在他的嘴上,砸碎了他唇边的笑意。他伸手将那东西抄在手里,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朵淡黄色的菊花。

于是,他又笑了。

“很好看嘛?”那人重新冒出来,斗笠下面堪堪只露出一个尖下巴,近乎倔强般翘着。

“很好看。”慕容秋水如实说道。

“有多好看?”

“整个洛阳城怕是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看的女人了——”他停了一下,慢悠悠地补上一句,“除了杜凉夜杜小姐。”

那人的下巴仍然倔强的翘着,弧度却分明柔和了,声音依旧是硬的:“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高兴嘛?”

慕容秋水一愣,正经地反问:“难道我不这样说,你反而会高兴?”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突然探出身子,两脚勾住墙头,伸手将他拽进了杜宅后院里去,一直拖进阁楼,按到温软的床上,开始动手撕扯他的衣服。

他忍不住戏谑道:“这种事,我很乐意自己动手的……”

一语未完,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这一掌打得有点重,慕容秋水感觉自己的嘴唇又开始流血了。他面上不露声色,一双黑眸却倏忽晦暗幽深。

她静默一下,伸出白玉般的手掌去摩挲他的脸,声音忽然变得无比温柔:“打疼了吗?我看看……”说着便低头细细舔吻他的唇。

慕容秋水猛地掀掉她的斗笠,握住她高挽的发髻,迫使她扬起脸来。

这是一张艳绝人寰的脸,白肌青瞳,明眸朱唇。可是他非常粗暴地对待她,丝毫不懂得怜惜,像一头发怒的兽,要咬断她的脖子似的。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

慕容秋水身子一僵,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欲抽身离开。她忽然伸腿勾住他的腰,他出指如风,点住她的穴道,将她那双美丽修长的腿放平在床上。

她叫起来:“慕容秋水,你要真是个男人就把我□了。”

慕容秋水不理她,拉过锦绣薄被将她的身子盖起来,一边柔声道:“凉夜,你别犯傻了,我们不是一路人……”

他的表情温柔极了,与适才的粗暴判若两人。

杜凉夜睁圆眼睛瞪着他,双目亮得逼人。

慕容秋水拣起掉落在床边的残菊,恍若自语:“你看这朵菊花,一旦离开了合适的土壤就会萎谢,叫人不忍心……”

杜凉夜咬紧牙,低吼道:“快滚吧你,别再让我看见你——”

他微微一笑,执起她白玉般的手轻吻一下,然后从窗口跳了出去。

慕容秋水跳出窗子,并没有立刻离开杜宅,而是像只猫儿般轻盈地跳上杜府的屋脊,懒洋洋地躺了下来。

他身下的位置正是府台大人杜的书房。

书房里,杜大人和温良辰正在讨论重阳节的堂会的问题。

说起这个堂会,乃是由府台杜大人花费巨资置办的。三天后,能够进入会春楼听戏的人,肯定非富即贵。《桃花人面》这出戏也是杜大人亲自点的,这是一出新戏,据说是特意请江南才子孟子若撰写的,讲得却是一个极老套故事。

这个故事改编自一首唐诗。这首唐诗天下皆知,叫做: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温良辰是近年来炙手可热的红人,天南海北的场子都有,多得直排到了明春三月,然而府台大人的堂会是开罪不起的,况且人家早早就送来了请帖酬资,算是给足了面子。唯独没有料到的是,临近开演忽然把原定的《牡丹亭》换成了眼下的《桃花人面》。

这会子两个人似乎谈得差不多了。温良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对了,大人您这一次如此破费,究竟是要招待哪位贵宾呢?”

杜大人笑笑,含糊其辞道:“一位朝廷重臣,温老板到时就知道了。”

温良辰待要再问,却被他干咳一声岔开话题:“说起来,温老板的面子可真是大啊,这几天洛阳城的客栈全部爆满,听说凤翔客栈住了一位极其阔绰的客人……”

“哦?”温良辰微微蹙眉,问道:“怎么个阔绰法?”

“据凤翔客栈的伙计说,此人平日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出手却是极其大方,每晚都换不同的姑娘……”他停顿一下,有些激动地说:“凤翔客栈是什么地方,那是销金窟,别说寻常人花费不起,就是老夫,若非接待朝廷的钦差要员,平常也绝少光顾。可是,这个人居然住了整整两个月,不但如此,出手的银票都是上千的,太原汇丰钱庄的原票……这么样一个人,你猜猜,他是什么来头?”

温良辰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来头?”

杜大人冷笑一声:“没有来头!老夫几乎动用了全部的关系,也查不出一个所以然。这个人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他说着定定看住温良辰,换了一种极端感慨的语气,“若非这次举办堂会,我还真不知道洛阳城里有这样一个人物啊,温老板以前可曾听说过?”

温良辰摇摇头,没有说话。

室内一时陷入静默。

屋顶上的慕容秋水忍不住勾起嘴角,带些讽刺意味的笑了。

过了好一会儿,温良辰方才笑道:“大人若是不放心,我倒是可以替大人去探探消息……”

杜大人似乎就在等这句话:“温老板若是能去弄个明白,那是最好不过了。”

温良辰略一点头,站起身道:“那我就告辞了,有消息再来回禀大人。”

杜大人客气道:“有劳温老板了。”

第二章(上)

温良辰出了杜府,临上轿的时候,下意识的朝那条暗巷里瞥了一眼,并不期待看到些什么,但是出乎意料,她看到了一个人。

这叫她微微一怔。

那是一个身着男装的女人,亮珊瑚色的男式长衫穿在她的身上有些偏大,越发显得纤腰一握,挺拔秀挑,两只宽大的袖子在风里飘荡,颇有几分出尘的风采。

她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像深秋的一汪泓水。虽然隔了老远的距离,但是温良辰仍然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的影子正被映照其上。

这般目光灼灼,倒像她抢过她什么心爱之物似的。温良辰笑笑,低头钻进轿子,隔断那道灼热的目光。

杜凉夜站在阴暗的巷子里,四周尽是婆娑的树影,一阵风过,枯黄的树叶飒飒直下,在这个深秋的晌午,听起来有一股莫名的凉意,萧瑟极了。忽然之间,她想起一句话:北雁倦极,始终南飞;浪子情动,怎不回头。

然后,有一种悲伤,冰裂纹般在她的心底延伸开来,无声无息,像一条冰冷阴险的蛇,一路逶迤着爬过记忆的轨迹。

她折身走出巷子,穿过一大片绿竹林,来到一条小河边,顺着清澈的河水一路向东,很快淹没着一片白茫茫的芦苇里。

过了一会儿,有一条小船自芦苇里驶出来,驶向河的彼岸。那是一艘极精致的乌篷船,蓬上系了一个红色的同心结,颇为醒目。

杜凉夜划桨的模样有板有眼,动作颇为娴熟,倒是有几分船娘的风韵。

真难为她一个千金小姐,居然还有这样一手绝活。

慕容秋水弯起嘴角笑了,斜倚在树干上远远望着她。杜凉夜若是知道他此刻的心思,必定会翘起下巴冷哼一声,说:我会的绝活还多着呢。

这样想着,他眼里的笑意就更深了。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杜凉夜的情景,那一年,洛阳的牡丹花开得格外艳丽,花事浩盛极了,他被无双拖去赏花,穿一套极花哨极风骚的行头,着实羞得无地自容。去了之后,他才知道,无双要赏的不是牡丹,而是府台杜大人的千金小姐杜凉夜。

可恨杜凉夜从头到尾都没露面。无双开始乱发脾气,他急忙找借口直往茅房里躲。他知道无双有洁癖,绝不可能找到茅房。说起来,他平日也是一个擅长惹事生非的主子,可是一旦遇上无双也只得大呼头疼,唯有躲闪的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天下无双阁的阁主,一怒天下惧的人物。他在洛阳咳嗽一声,整个江湖都得感冒好几天,谁见着了都得绕道走。

呵呵,这是题外话,暂且不提。

单说他急匆匆地闯进茅房,猛然撞见一个人。对方似乎也吓得不轻,一边快速整理衣衫,一边用极恼怒极锋利的目光盯着他。

出于一个剑客的敏感,他感觉对方的眼睛里有杀气。

但是他不明白这股杀气所为何来,思忖片刻方才会过意来——那时候,坊间男风极为盛行,据说借解手的名义勾搭朋友是一种常用手段,况且眼前这人乃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想必平日的骚扰绝不会少,难免要产生误会了。

他本来是不想嘘嘘的,这样一来,就不得不嘘嘘了,否则倒真显得自己别有意图似的。于是,他潇洒地撩开那身绯艳衣衫的下摆,快速松开裤带,一边飞流直下,一边冲着对方露出善意的微笑,表明自己真的只是上厕所而已。

那人回了他一个微笑,白齿红唇,宛如春晓之花,端的是倾国倾城,看的他心头猛跳,两眼发直。

然后,他的脸上就挨了一拳。

温热的鼻血流下来,正好滴到手里的白色裤带上,缓缓洇染开来,宛如一朵梅花绽放。他依稀闻到对方的拳风里有一缕香气,似兰似麝,非兰非麝,说不出来,只是极轻淡的一缕,便叫人深深沉醉。

在茅房里品味香气?

呵!说出来,怕不得被无双他们取笑死,更何况这股香气的还是一个男人留下的——所以,当无双追问他为什么流鼻血的时候,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被逼急了,就胡扯一句,说是看见了一个漂亮姑娘……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那个罪魁祸首带了一个小厮从对面的回廊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轻摇折扇,看上去风度翩翩,姿容绝世,仿佛生来就是要叫人自惭形秽的。

他当即大喝一声:“你给我站住!”

不知道是不是用力过猛的缘故,吼完之后,他又开始流鼻血。

无双一见那人,顿时两眼放光,就好像蝴蝶见着花儿似的迎了上去,又是赔笑又是讨好,直把他看的瞠目结舌。他从来不知道这个眼高于顶的混世魔王,竟也有这么谄媚的一面。

忽然,他明白过来了,这个人就是杜凉夜。

她却不理会无双,径直走到他身前站定,笑吟吟道:“我站住了,你想怎么着?”

他当然不能把她怎么样,他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要一想起自己曾经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嘘嘘,他就觉得很想死。那一年他十九岁,虽说已经在江湖上历练了好几年,但毕竟还年轻,面对漂亮的女孩子总显得有点儿急促不安,当然,现在他是能够把那件事当做笑话来看了。

杜凉夜喜欢穿男装,她身材高挑,穿起男装来别有一股风流明秀,美得不拘一格。那些年,整个洛阳城只知道有杜公子,不知道有杜小姐。

她做事极为率性,花样也挺多,有时扮作少年侠客,有时化身温雅书生,带着两个俊秀的随从招摇过市,偶尔遇见了漂亮姑娘,居然也会上前轻薄两句,送人家珠花香囊什么的,把人家姑娘逗得满脸潮红,春心荡漾,然后才心满意足的走开,毫无半点大家闺秀的风范。她若托生为男子便是一个祸害乡邻的恶棍淫虫。可是,无双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筋,他就迷恋杜凉夜这个调调。

他说:这世上除了杜凉夜,其它女人全都是庸脂俗粉。

无双说这句话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奶声奶气的样子。当时听得他暗自好笑,颇不以为然。倘若要论阅览美色的数量,无双自然是没有办法和慕容秋水比的,但是,无双有一种常人无法比拟的敏锐,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偏偏那东西还是极浅而易见的。他一眼就看出了杜凉夜的与众不同,而慕容秋水却要在阅人无数之后,才能明白这一点。

所以,慕容秋水只能是慕容秋水,而无双,他能够成为天下无双阁的主人。

第二章(中)

有时候,记忆是一件很令人伤神的事。不过,倘若你的眼里仍有自己十八岁时的影子,那么,很多东西还是旧的好。

最近,慕容秋水时常会不自觉地就陷入到回忆里去。他记得无双曾经说过,如果当你开始频繁的回忆过去,就意味着衰老的开始。

无双说过的话通常都很有道理,但是不包括这一句。

慕容秋水觉察出自己的衰老,其实是从三年前开始的。那一年,他只得二十岁,金子一样的年华。彼时吴三桂引满清入关,大顺王(李自成)兵败江西,在九宫山神秘失踪,世道非常混乱。但他作为天下无双阁的梵音司宗主,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全凭本事吃饭,乱世对他们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每日习武之余偷偷拉着无双等人干些斗鸡走狗的把戏,将大把青春慷慨掷去,浑然不知国仇家恨为何物。

然而,生活有这么一种本领,可以令这世上最纯真无邪的人变得世故狡诈。

关于那件事,他直到今日回想起来仍旧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倘若你敢质疑曲澜师傅的话,那绝对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是要被三刀六洞的。所以,他也只是偶尔在某个风雨如晦的夜里不由自主地思量揣摩,甚至不无恶意的臆测,这一切或许都缘于师傅的私心。

天下无双阁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曲澜师傅生平唯一的志愿就是尽最大可能的多杀清狗。他曾经是明将袁崇焕的旧部,袁崇焕死后方才转投至当时尚是闯王的李自成麾下效命,他痛恨满清鞑子。三年前的一个凉秋之夜,他将慕容秋水叫进了天下无双阁的密室,说出了一个秘密。

他说,慕容秋水的真正身份,其实是大顺王遗留在外的儿子。

这句话就像一注催化剂,它把年少轻狂放浪不羁的慕容秋水迅速催变成一个沉默内敛、沉稳持重的成年人。他匆匆结束了自己纯真美好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开始肩负起神圣的重任和伟大的使命,他的生活里充满了国仇家恨,他隐姓埋名,跟随着师傅四处奔波,去会见五湖四海的头头首领们,辗转各地,疲于奔命。

但实际上,慕容秋水并不真心喜欢这种马不停蹄紧锣密鼓的生活。他一丝一毫称霸天下的念头也没有,他只是一介普通剑客,最大的愿望亦不过是在世事与命运的洪流里混一个微薄的名。他常常在心底生出疑惑:这个所谓的秘密其实是师傅编造的一个谎言。师傅一天天地老了,抗清事业却还没有成功,他希望有一个人能将这个使命继承下去,而自己不幸被选中了……

每当慕容秋水想起这些,就感觉自己犯了滔天大罪,但是,他又控制不住地要往这方面想。这时候,他的脑海里便会蹦出一个声音来鞭笞自己:师傅对他恩重如山,他却居心叵测的怀疑他,简直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

如此种种的念头反复纠缠,就好像有两个人在他的脑子里打架,令他万分的痛苦,唯有在女人的脂粉香里,在甘冽香醇的美酒里,方能获得短暂的平静和满足。

左右不过是二十岁的年纪,他却仿佛有了一颗极端老成残败的心。

有时候,他放纵得太狠了,便会有人陆续前来劝诫,云在天,赫连忘雪,天下无双,这些个平时惜言如金的高傲男子都像是被老妈子附体一般,唠叨个没完没了。唯有杜凉夜从不劝他,但是她说出来的话却最有效。

她说:“慕容秋水,你这么喜欢和女人上床,下次来找我吧,我不要你的银子。你看,我似乎比她漂亮一点。”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睁着一双清亮明澈的眼睛,举手将头上那支用来挽发的木钗拔了下来,一头黑发瞬间披垂直下,宛如山间清泉一样淌至腰间。然后,她走进红绡账里将他怀里的女子拉起来并肩站着,笑意盈盈大大方方地让他比较谁更美一些。

慕容秋水只能傻眼,他心里想:杜凉夜,你还真做得出来啊。

他始终不大了解,杜凉夜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身为府台大人的千金小姐,却与洛阳城里的三教九流都有交往,她甚至能搭上天下无双阁,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天下无双阁是这么样一个地方:假如你有一件事情,绞尽脑汁,费尽心机,用尽了这世上所能想到的一切法子,却仍然不能够解决,你已经到了走投无路欲哭无泪的地步。那么,你至少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那就是天下无双阁。

人们都说:在这个江湖上,只有你出不起的价钱,没有天下无双阁办不成的事。

无双作为天下无双阁的阁主,杜凉夜究竟是怎样结识他的呢?说出来简直像一个笑话,但是慕容秋水完全相信,这种事也只有无双才做得出来。

据说有一天,无双在街上看见一件很漂亮的衣服,淡紫色的丝绸袍子,上面绣了几朵淡雅的菊花和曹植的洛神赋,那真叫一个风流神秀,超脱雅绝,当时就把他看的两眼发直,嘴角流涎。别人在大街上惊艳某人某物,最多也就是恋恋不舍的多看两眼,而我们这位无双阁主,他居然跟着衣服的主人走了好几条街,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终于,衣服的主人杜凉夜转过身来,笑吟吟道:“你喜欢这件衣服?”

无双忙不迭地点头:“喜欢喜欢!”

杜凉夜当即解开衣带,脱下这件外衣长袍双手递了过去,依旧笑吟吟地道:“你喜欢就拿去吧。”

无双毫不脸红地收下衣服,出于礼节性的问一句:“多谢小姐慷慨解袍,不知小姐有无需要效劳之处?”

杜凉夜收起笑容,道:“只拜请公子不要再跟着我了。”

无双闻言一愣,道:“既然得到了想要之物,我自然不会再跟着小姐,但是能不能问一下为什么呢?”

杜凉夜伸手从他的头比到脚,正容道:“公子,你生得如此俊美不凡,瑰姿秀逸,并不适合毫无遮掩的公然出行,免得引起交通混乱,这是其一。二来呢,我虽然一向对自己的容貌相当自信,可是和你走在一起,仍然感觉很有压力。所以,请公子不要再跟着我了,咱们就此别过!”

这一番话令无双深深陶醉了。他觉得自己整整十四年的岁月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来临。他当即跨前一步,紧紧握住了杜凉夜的手,双目饱含热泪的表示要娶她。

杜凉夜微微一笑,道:“这个事情,留待日后有缘再行商榷吧。”

她说着抽回自己的手,转身离去,非常潇洒地挥了挥手,淡碧色的宽大袖袍里,露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腕,在半空里那么挥舞着,那个画面令无双心醉神迷地想起一句古诗:小荷才露尖尖角。

无双虽然得到了那件衣服,却从来没有穿过,倒不是他如何珍视这件衣服,而是那一年,他只有十四岁,身架尚未发育成熟,而杜凉夜呢,尽管也只得十七岁,身材却比同年人格外高挑一些。她的花样又是极多了,很快便有更好更漂亮的服饰制作出来,那一件无双也就不怎么稀罕了。

第二章(下)

尽管无双很欣赏杜凉夜,但她在天下无双阁并不受欢迎。一是曲澜师傅痛恨满人,而杜凉夜的父亲却做了清朝的官员。二来,天下无双阁的几位宗主都或多或少有些乖僻。

然而,她这个人是从来也不知道看人脸色的,高兴来的时候照旧来,有时候甚至要把无双赶出西江月,鸠占鹊巢的住上个十来天。有时忽然莫名其妙的失踪三五个月也是常事,谁也找不到她,谁也不知道她干嘛去了。

每一个试图接近天下无双阁的人都必须经过严格的调查。负责情报的江瑟瑟当然也曾经调查过杜凉夜,但是她没有收获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杜凉夜的每天就是吃喝玩乐,领着两个俊秀小厮上街闲逛,五花八门都懂,三教九流都交。

所以,他们对杜凉夜怀有敌意的同时,也怀有一丝好奇。

慕容秋水当然也很好奇,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偷偷地跟踪她。他看见十七岁的杜凉夜穿一袭雪白衣袍,在一排守城士兵的目光下,优雅地走过隆冬深夜的洛阳城头,夜风吹起她那身宽大的飘逸的长袍,宛如一朵摇摇欲坠的白色牡丹。

他还看见杜凉夜□着身体投入月光下的洛河,似一尾姿态灵活优美的鱼。

时至今日,当慕容秋水回忆起那段往事,他猛然发觉:自己判断一个女人是否美丽妖娆,是以其是否像杜凉夜为标准的。

尽管杜凉夜的很多行为,他都感到不能理解。

就像这一刻,他不明白,她何以忽然独自撑船渡过茫茫河水,去到烟波渺渺的彼岸。在他所处的位置上,看不到杜凉夜的乌篷船穿进芦苇丛时,水底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人。

那人动作敏捷的翻身进了船舱。

杜凉夜自然是看见了,却恍如未见。她微微仰着头,将目光投射在远处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兀自撑船在河水中缓缓地走,只听见河水一阵哗啦啦的响。

静默有顷,船舱里的人说话了,声音颇为苍老。

“有消息说,凤凰参与了这次行动,并且人已经进了洛阳城。”

“知道了。”

“我们是否应该调整计划?”

“不用!”

“那么……你准备怎么做?”那人显得有些疑惑,但态度很恭敬。

“按兵不动。”

“离重阳节只有两天了。”那人加重语气。

“是啊!”

杜凉夜说着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清亮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惆怅的表情,仿佛在追忆什么。这种心不在焉的口吻使对方感到惊讶,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当乌篷船穿出芦苇丛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不见了。

杜凉夜扔下船桨,伸手摸了摸蓬上挂着的红色同心结,淡若轻烟般的一笑,然后转身上岸,在半青不黄的衰草丛中走了几步,忽然有个人跳起来抱住她的腿,嘴里嚷道:“小夜夜,总算逮到你了。”

杜凉夜微微一惊,但立刻恢复了平静,漆黑的眸中掠过一丝杀气。

脚下的人丝毫不曾觉察,他紧紧抱着杜凉夜的双腿,将头脸贴着她的膝盖,嘟嚷着:“小夜夜,你真没良心,这一走就是三年,回来了也不找我玩,你真没良心,呜呜呜呜呜……”

他居然真的哭了起来。

杜凉夜的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苦笑,她弯腰执起他的手,柔声道:“好了好了,我这不就站在你面前嘛,快别闹了。”

他充耳不闻,兀自哭声不绝。

杜凉夜无奈,只得拖长嗓音,慢慢说道:“听说河边的草地里有蛇……”

她话没说话,地上的人就窜了起来,像个八爪鱼一样紧紧缠在她的身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的乱转:“蛇,蛇在哪里?小夜夜,你骗人!”

杜凉夜认命般地阖上眼。

少顷,她睁开眼,映眸便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两只黝黑明亮的眸子堪比夏夜朗星,浓密的睫毛经过泪水的滋润越发显得密而长,漂亮得就像画里观音娘娘座下的的善财童子。他大概在草丛里睡了不短的时间了,发髻已然散乱,头上尽沾着白色的苇絮和枯草,身上的衣服却华丽得惊人,风骚入骨,仿佛把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都穿在了身上。

普天之下,敢随随便便跳到杜凉夜身上,并且让她毫无办法的男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天下无双阁的阁主——天下无双。

这是一个响彻江湖、闻达天下的名字。人们对这个名字有着敬畏、崇拜、羡慕、嫉妒等各种各样复杂的情感,可是,他们再也料不到这个名字的主人不过是个孩子,一个任性之极的孩子。

尽管他已经满十八岁了。

可是他的性子却依旧跟三年前一样,丝毫没有长进,他像只癞皮狗一样赖在杜凉夜的身上,讨价还价的要求她帮自己梳头,否则就不下来。

杜凉夜只得答应他。

他又得寸进尺的要求一件漂亮衣服。

杜凉夜也只得答应他。

他还想说什么,立刻被杜凉夜狠狠赏了一记耳光。

“还没完没了你!”

“你打人?”

他叫起来,凝脂般的脸上五个清晰红指印,看那表情似乎要哭了,但在杜凉夜凌厉的目光,终于破涕为笑。

这一笑,宛如大地回春,冰雪消融。

杜凉夜的心立刻就柔软了。

第三章(上)

当杜凉夜和无双并肩走出草丛时,慕容秋水适才的不理解,忽然就变得非常理解了。

他倚在树干上有一种微微失衡的感觉,仿佛天地正向着同一方向倾斜下来,先是感觉一阵锥心的难过,然后涌起一股强烈的悔意——后悔刚才为什么不把杜凉夜给□了,但遂即又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羞愧。

冷静下来之后,他不无悲哀的想:如果那个人是无双,未尝不是一个美好的结局。只是,无双在他的记忆里依旧是十岁那年的模样,像个长不大的顽童,他真的能够带给杜凉夜幸福吗?

记忆的河流瞬间解冻,时光逆转,回到八年前。

十岁的无双尚是一名顽皮而任性的孩子,穿一身瑰丽华服躺在一张大床上,床上堆满令人眼花缭乱的绫罗绸缎,他那瘦小的身子深深陷入五彩绸缎之中,几乎叫人分辨不出。

慕容秋水只看见他的一点儿脚尖,雪白的,尖尖的,像鸟类的喙,在五颜六色的床上极为醒目,颇有那么点儿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味。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为自己的形容感到有些好笑,便微微牵动一下嘴角,面上带出一丝笑影来。

床上的无双终于说话了。

“你笑什么?”

是稚嫩的童音,有点儿奶声奶气的,偏偏语调里透着严肃,端着架子像个小大人的感觉。

慕容秋水一听,笑意更大了。

他心想:师傅居然叫我来找这么一个小毛孩,他莫非真是病糊涂了?

这样一想,他的笑容蓦然就变得凝重,有些绝望的味道。不是走投无路的人,绝不会走进西江月的大门。他和师傅曲澜被人追杀,逃亡多日,半个月前师傅身负重伤,眼下已是强弩之末,不得不求助于天下无双阁。

只是他没想到:名动江湖的天下无双……居然会是一个小孩子。

这使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

无双依旧躺在床上没有动,但是他仿佛看穿了慕容秋水的想法。

“见到我,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你是不是在想:我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根本不可能帮到你们,是吗?”

依旧是稚嫩的声音,小大人的语气,但却给慕容秋水一种奇诡的感觉。

他老实地答道:“是的!”

无双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宛如两道冷电一般。他脸上的表情完全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十岁的孩子也绝不可能有这样的目光。

慕容秋水吃了一惊。

他不是被吓到了,他是被眼前这个孩子惊人的美貌给震撼住了,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你是男的女的?”

话一出口才觉得自己造次了。

但,无双并没有生气,他的神色反而柔和了,笑嘻嘻地问:“依你看,我像是男的还是女的?”

于是,十五岁的慕容秋水一边打量他,一边迟疑地说:“看你的穿作打扮自然是一个男孩子,但是,你长的这么漂亮,比翠红楼的那些女孩子还要好看……真是没道理……”

无双哈哈大笑起来。

他慧黠地眨眨眼,问道:“你见过很多翠红楼的女孩子吗?”

慕容秋水对于男女之事尚属一知半解,倒也知道翠红楼不是什么好地方,听他这样一问,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尴尬地说:“我在大街上见过,她们一个个就那样站在门口,我路过的时候自然就看见了嘛。”

无双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致。

“那你陪我去看看?”

“这个……好像不太好吧。”

“为什么?”

“你的年纪这么小……”

“会嘛?”无双疑惑了,粉嫩的小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我听云翳叔叔说,翠红楼那个地方和我们天下无双阁一样,是只认钱不认人的……”

慕容秋水无语了。

虽然他觉得把妓院和天下无双阁相提并论……委实需要极大的勇气,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说法实在他妈的太对了!

这时候,无双拿出一个精美的荷包,里面盛满了金叶子,一片片金灿灿的,漂亮极了。

他将荷包送到慕容秋水面前,仰起粉妆玉琢的脸蛋,用一种邪恶的语气笑道:“走吧。我们现在就去翠红楼瞧瞧那些女孩子,看你有没有说谎……”

慕容秋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听见这话就老大一个不乐意了。

“我为什么要说谎?”

“因为你要讨好我啊!”无双答的理直气壮。

慕容秋水更不乐意了。“你不是只认钱不认人嘛?你出价钱,我有银子,我干嘛要讨好你?”

无双一怔,把他上下看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道:“假如我出的价钱总是比你所有的银子多出一两呢?”

慕容秋水顿时就噎住了。

就这样,他被迫无奈陪着年仅十岁的无双到了洛阳城最着名的烟柳之地翠红楼。当时是晌午,楼里的姑娘们有些刚刚起床,不及梳妆;有些昨夜残酒未醒,尚在酣睡。楼上楼下尽是瓜皮果壳,一片狼藉,空气里充斥着香粉和酒精混杂的怪味儿,无双一进去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老鸨云鬓半散的掀开帘子,一看是两个孩子,立即对着楼下一通叫骂,示意他们赶紧把“这俩个捣乱的小鬼”哄出去。

眼看两个五大三粗的打手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慕容秋水待要挺身上前,却被无双拦住了。他侧头对他粲然一笑,那意思是说:看我的!

慕容秋水面露狐疑地退回去。

无双不慌不忙地摘下腰间那个精美荷包,伸手从里面摸出一把金叶子,自顾自的赏玩起来。那两个大汉本来是要将他们扫地出门的,一见到金叶子顿时说不出话来,差点儿就刹不住那股冲劲,撞到他的身上。

无双正眼也不瞧他们,装模作样的皱起眉头看着金叶子,忽然叫起来:“哎呀,慕容你来看看,这些叶子的色泽好像不对了——”

慕容秋水一时不知他的用意,但也装模作样地凑上来看了看,附和他道:“是好像不对……”

无双接口道:“那还要它们做什么?”说着随手就将一把金叶子撒了出去。

那两个大汉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老鸨已经缩进帘子的脸重新伸了出来,不愧是见过点世面的人,不动声色地静观其变。

只见无双慢条斯理地再一次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金叶子,撅着红润的小嘴看了看,这一次他不用征求慕容秋水的意见了,直接就扔了出去,还很苦恼的说道:“真该死,这些居然也坏了。”

百来片金灿灿的叶子在屋子里翩飞若蝶,煞是诱人。

一名大汉捡起身边的两片,赔笑道:“这位公子,让小的帮你看看这叶子它到底有没有坏啊?”

无双天真烂熳的笑应一声:“好啊!”

那人将金叶子放进嘴里咬一下,又对着光仔细看了半天,然后笑容满脸的说:“坏了,确实是坏了!”

无双一听,就将手里的荷包朝那大汉怀里一丢,道:“既然这包金叶子是坏的,那么就送给你吧,我不要了。”

这一下,那大汉彻底呆了。

楼上的老鸨也傻眼了。

无双却像没事人一样,整理一下衣衫,不知又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更精美的荷包,嘴里自言自语的说着:“奇怪?这里是什么东西?”

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来。

这荷包堪堪只开一道缝,立刻便有一道珠白色的光芒露了出来。他伸手进去一摸,掏出一把浑圆的珍珠来,每一颗都有指头大小,颗颗精圆莹润,照得室内灿然生辉。

众人都屏息静气,那两个大汉浑然忘记要掩盖住自己的贪婪。

无双将珍珠把玩一番,转头对着慕容秋水问道:“你上次跟我说,这里的姑娘看一眼,就要一颗珍珠。不晓得,我这袋珍珠够看她们几眼的?”

慕容秋水瞪大眼,心想: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这话要是被师傅知道了,我会被冤枉死的。

但是,他没来得及说话,老鸨抢先出声了。

她一边招呼姑娘们赶紧出来迎接贵客,一边咯咯笑得花枝乱颤的迎下楼来。

“唉呦,两位小爷来得忒早了点,我们姑娘还没梳妆打扮好呢,请先到楼上坐一会儿,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咦?这是什么声音?谁家的老母鸡要下蛋了吗?”

无双睁一双乌圆的眼睛,故意朝四周的桌子下面看了看,乘机对慕容秋水使了个眼色。

慕容秋水忍俊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老鸨的脸色就有些不高兴了,但是还没有不高兴到和珍珠过不去的地步。于是,依旧一路笑脸的将他们引到楼上雅间坐下来,又赶着吩咐人去准备瓜果点心。

无双喝止她:“我们不吃这些东西,快去把你的那些姑娘全部都叫出来。”

“全部?”

“很为难吗?”

“不为难,不为难,只是我们这儿的价钱……咯咯咯……”老鸨又笑了起来。

无双最怕听见这声音,立刻打断她:“我知道的,快去叫来。”

一会儿功夫,翠红楼的姑娘们全齐了。

无双背着手,跟个大人似的一个个看过去,全部看完之后,走到慕容秋水的身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滢光微转,红润的小嘴巴瘪着。

慕容秋水连忙问:“怎么了?”

谁知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整个人扑到慕容秋水的身上,一边哭着,一边大声嚷嚷道:“她们吓死我了!呜呜呜呜……你居然拿她们跟我比?你的眼睛是不是长到裤裆里去了?”

众女子一听这话,顿时一哄而散,愤愤而归。

老鸨本来也不曾将这两个小鬼头放在眼里,不过是一门心思地惦记着无双的荷包,闻言立马翻脸,扯开嗓子冷笑道:“别哭了!大清早的来我这哭丧,真是晦气。我们这个儿的价钱一向是童叟无欺,一个姑娘看一眼得一颗珍珠,刚刚一共是五十六位姑娘,赶紧给钱吧。”

慕容秋水叫了起来:“就这价钱你也好意思说是童叟无欺?整个洛阳城,有几个男人能拿得出这种珍珠的?难道你们的姑娘比皇后娘娘还金贵么?你这……你这分明是抢劫!”

老鸨面皮冷冷一抽,哼哼两声,身后立刻出现两名体格强壮的、凶神恶煞的男丁。

慕容秋水冷笑道:“想打架么?”

他说着将无双拖到身后,却被他又一次拦了下来。

慕容秋水吃不消了,冲他吼道:“我知道你们家钱多,但是你也不用这么烧吧?”

无双若无其事的叹息一声,接口道:“是啊,不这样烧的话,我还真愁家里那些银子花不出去……”

他说着就开始将珍珠倒进盘子里数。

老鸨和那两个大汉立刻凑了上来,六只眼珠子都差点没掉到盘子里去。

慕容秋水无声的站在一旁,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都满了。他想:与其拿银子去求这个人,还不如留着给师傅找医生,再不济也能打一副上好的棺木啊。

这时,无双数出五十六颗珍珠交到老鸨手上,谁料老鸨说:“这个数字不对啊。”

无双睁圆眼睛:“怎么不对?”

老鸨指着慕容秋水,笑道:“你的这位小朋友也看了咱们的姑娘,总不能白看啊!所以,应该再给五十六颗才对。”

慕容秋水瞪大眼,尚没发话。无双已经一口应承下来:“对啊!你不提醒我,我还真没想起来,我再数给你啊……”

慕容秋水气结,索性不理了。

无双数到二十四时,珍珠就数完了。他奶声奶气的叫起来:“哎呀,珍珠不够了,这可怎么办呢?”

老鸨笑得像个弥勒佛,提议道:“那你再看看,自己身上还有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

无双正儿八经的检查一遍,道:“没有了!不过我可以写一个欠据给你,你到我家去找一个云管家,他见到我的字条,一定会补给你剩下的三十二颗珍珠。”

老鸨认定这俩个小鬼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偷偷背着大人出来尝鲜的,本想见好就收,可是一听这话贪心又起,笑道:“那是再好也没有的。”

连忙吩咐人去拿来了纸笔,无双认认真真地写了字据。慕容秋水看到这里,终于看出点门道来了,便亦发不言语了。

“我家住在城东的和平巷,你知道怎么走吗?就顺着西大街一直走,然后转入东关大街一路向东,穿过西和巷就到了,那个院子最大的,房子最多的就是我家了。”

老鸨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表示知道地方。

“我家的下人们很坏,他们不一定给你通报。但你可以自己进去找,找一座叫西江月的阁楼,云管家一准在哪里!你找到了他,就等于拿到了钱。”

他停顿一下,补充道:“对了,我家别的没有,就是男人特别多。他们今后肯定会经常来照顾你的生意,你要是被他们照顾得受不了了……”

老鸨忽然啐他一口,笑骂道:“呸!你一个小鬼头知道什么叫受不了?老娘这辈子还没谁照顾得受不了呢?”

无双显然没有明白她话里的深意,当下笑嘻嘻的一拍双手,道:“那更好啊。你和他们棋逢敌手,可要看看究竟是谁先受不了了。哈哈……哎呀,说了这么半天,我也口渴了,我们要去对面的茶楼喝茶,你现在就派人去我家拿钱吧,顺便帮我叫云管家带点钱过来付茶资。”

老鸨稍一思索,点头道:“好好!我现在就叫人去拿钱,两位小公子先到对面的茶楼等着吧。”

这件事的结果可想而知,当然是翠红楼被照顾的受不了,老鸨亲自将那两包珍珠和金叶子乖乖送了回来。无双一边喝茶,一边口若悬河地把她教训了一顿。

这一番训斥真可谓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融汇古今、汪洋恣肆、文采斐然,逻辑缜密到天衣无缝,叫人完全不敢相信它是出自一个十岁孩童之口。等他终于说完了,老鸨也已经昏厥多时——几乎可以媲美三国时期的诸葛亮骂王朗了。

无双发现她昏倒在地,随手就将杯里的一盏热茶泼了过去,老鸨被烫,顿时清醒过来。然后,无双非常大方的将那两包珍珠和金叶子都打赏了她。

他说:“我的钱就是用来烧的,前提是:你得让我高兴!”

这句话在后来很长一段日子里成为他们的口头禅。

“我的钱就是用来烧的,前提是——”

“你得让我高兴!”

然后彼此互看一眼,哈哈大笑。

总之,这件事让慕容秋水见识到了无双的厉害。他想:这小毛孩还是有两下子的,那也就表示他和曲澜师傅还有希望。他尚在肚里斟酌措词,琢磨怎么开口,无双就抢先说话了,那语气显得相当的善解人意。

“我知道你身上没什么钱。所以,这一壶茶,我已经帮你付过钱了,你将来可以慢慢还给我,一共是三千两白银……”

“什么?”慕容秋水的一口茶全喷了出去,“三千两?”

“咦?”无双面露惊异,“难不成你打算赖账?”

“好像是你叫我陪你喝的……”

“但是我没有叫你白喝啊……”

“可是,三千两的价钱,是不是太贵了……”

“呵呵,不贵,这世上有很多人出三万两银子,不,就算是三万两黄金,也未必能陪我喝上一杯茶……”

慕容秋水立刻感到脑子满了。

“敢情陪你喝茶还得出钱,我难道犯贱么?”

“你不犯贱,可是你犯愁啊……”

无双整个身子都蜷缩在椅子里,犯困似的半阖着眼睛,用他那双粉嘟嘟的白玉般的手掌摩挲着碧绿的瓷杯,奶声奶气地说:“我告诉你啊,我今天是心情好的,我若是心情不好,就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待见他……这个价格你还嫌贵?哼哼!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自打天下无双阁出道以来,可曾出过比这更低的价钱。”

慕容秋水彻底无语了。

他看着躺在椅子里的无双,小小年纪,生了一张宛如化生童子般的无辜脸蛋,一付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童模样,却像个商贩一样口口声声谈论着价格贵贱,真是叫人生气。更可气的是,即便他是满嘴市侩气,依旧丝毫不损他身上那股清贵高华之气。

无双意识到他的沉默,抬头露出一个丽如春日的笑容,飞快地说道:“你不说话,就表示默认了。很好!你和你的师傅现在就可以搬进天下无双阁来住。从这一刻开始,谁再敢找你们的麻烦,那就是天下无双阁的事了。”

第三章(下)

杜凉夜没有想过,有一天她还会重回西江月。

西江月是一座楼的名字,它的主人就是天下无双。倘若,把整个武林比喻成一个人的话,那么西江月就是这个人的心脏。天下无双阁的很多决策都在这里产生,命令由这里发出,向四面八方传达。这里的一举一动随时可能影响着整个江湖的格局和武林的命运。这里的一言一行决定着很多人是生、或死,抑或不生不死。

在西江月的周围另有四座阁楼,分别是醉花阴、浪淘沙、凤孤飞、临江仙,它们依次属于天下无双阁的四位宗主,慕容秋水、云在天、赫连忘雪,和江瑟瑟。

从西江月到左侧的醉花阴,如果用步行的话,需要四十三步。如果用轻功的话,以杜凉夜的身手而论,只需要一秒钟。她以前常常干这样的事,只一眨眼的功夫,人就到了醉花阴的楼顶。透明的五彩琉璃瓦在月色下泛出幻艳的光芒,她赤足踩在瓦上,无声无息的来回走着,嘴角似笑非笑的弯起一抹弧度,远看似乎很神秘,近看就有些苦涩……

杜凉夜的心里苦涩极了,脸上却不得不做出淡然的微笑。

她站在午后的阳光里,抬高尖尖的下巴,眯着眼睛将眼前的五座阁楼一扫而过,然后,用一种半是自嘲半是调侃的口吻对无双说:“咱们怎么进去呢?”

无双嬉皮笑脸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懒散的拖长嗓音:“以前怎么进去,现在就怎么进去嘛……”

杜凉夜也笑了,学着他的语调拖长声音道:“我怕有人会拿刀砍我啊……”

无双眼神一黯,咬着嘴巴不说话了。

杜凉夜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嘻嘻道:“现在想起来,我那时的武功算是很不错的了,试问当今江湖能够接下风雷刀曲澜一百零四刀的,能有几人?”

她嘴上说的轻松,心底也着实有些惊讶,自己当初究竟是怎么挡下那一百零四刀的?她只记得那冷冽深寒的刀光像海面迎头打过来的巨浪,突兀之极,迅猛之极,令人措手不及。二十招之后,她便自发的关闭了大脑,闭上双眼,完全凭借着直觉招架,最心爱的一支宝剑被砍得严重变形,两只手臂麻木得好像不是自己的。

那一天,曲澜一共向她砍出了一百零七刀。他的刀法以快、精、准闻名江湖,她只挡下了一百零四刀,最后的三刀没能挡过去,一刀砍在她的胳膊上,另外两刀分别砍中了慕容秋水和无双。

那天的场面似乎也不怎么混乱,只是气氛比较诡异。大家都没有说话,奋力闷头猛打,整个院子里只有铿然不绝的兵刃相交之声,直到她的剑被震飞出去。

四周静默得吓人。

她因为失血过多,有些眩晕,奄奄一息的靠在无双怀里。

慕容秋水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却愈发显出一双眼瞳黑亮逼人,像有一小簇火焰在里面燃烧。他瞪着自己的师傅,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杜凉夜看着他,心里愉快极了,仿佛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那一刻她想:这种死法,感觉真不错呢!

然后,她听见云在天那独有的大嗓门:“赫连,我请你去看戏,走吧!”

“有什么戏,能比这里的戏更好看呢?”赫连忘雪慢吞吞地说,他的声音终年如一日,宛如冰雪寒天。

“说的是啊!”江瑟瑟的笑声清脆似屋檐下的风铃。

“都给我滚!”慕容秋水忽然暴怒,吼声惊天动地。

那平日里飞扬跋扈、眼高于顶的三个人听了这句话,竟然乖乖地现场蒸发了,无双抱着她也乘机消失了,算是给曲澜师傅一个台阶。

尽管曲澜很不喜欢她,但是好歹看在无双的面子上,一直隐忍不发,那天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突然像发疯一样的冲进来就砍人。

后来,杜凉夜听人说起事情的起因。

原来那一天慕容秋水本该去见一个来自蜀中的老大,据闻那人的江湖地位颇高,在蜀中的势力也十分惊人。那次会面对他们双方都至关重要。可是,她和无双两个人却把慕容秋水灌了个林町大醉,错过了彼此约定的见面时间。

曲澜师傅就是为此勃然大怒。

至于,那次会面对他们双方究竟是怎么样一个至关重要法?杜凉夜没有问。她虽然是个官家千金小姐,对江湖规矩却十分谙熟,不该问的,从来不问。

那件事发生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慕容秋水就离开了洛阳城。

他本来已经出了洛阳城门,忽然又折身返回,一路打马直闯进她家的后院,差点惊动她父亲和家里的护卫,幸亏她及时把他拖进洛水河畔的小树林里。他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在她的逼问之下,也只得一句话,十六个字。

北雁倦极,始终南飞,浪子情动,怎不回头?

那是他说过最直白的一句话。

二十岁的慕容秋水在感情是一个非常含蓄的人。他在别的女人面前伶牙俐齿,花言巧语,说的天花乱坠,可一旦到了杜凉夜跟前,反倒变得木纳呆板,不苟言笑,实在是无趣得紧。

慕容秋水不了解杜凉夜,杜凉夜其实也不了解他。在她的眼里,这个男人时而腼腆,时而豪放,他在某些方面聪明绝顶,一点即透,某些地方却又愚不可及。

杜凉夜深知这世上有一些事情,女孩子是绝对不能够太主动的,但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于是,她□双足踏在冰冷的琉璃瓦上,来回缓缓地走,让深秋的寒霜一点点冷却心头的火。

在那个既美好又寂寞的纯真年代,这便是她最大的秘密了。

这个秘密欺瞒了很多人,却瞒不过无双——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瞒不过无双。

他曾经问过杜凉夜:“慕容秋水到底有什么好的?”

她躺在椅子里,宽大的袖袍遮盖住脸,懒洋洋地回复他:“谁说他好了?他这个人不但不好,而且很坏,非常坏。”

无双提议道:“既然这样,你不如喜欢我好了。”

她反问:“你有他那么坏吗?”

无双睁圆眼睛,一脸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喜欢他的坏?”

她哼一声,没有说话。

无双也没有说话。

两人静默了好半天,她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时候,依稀听到他自言自语地嘟嚷一句:“慕容也不是很坏啊,我比他坏多了……”

三年后,当杜凉夜重新站在西江月的阁楼上,看着醉花阴楼顶上的七彩琉璃瓦在日光下发着幻丽迷离的光芒,她想起慕容秋水年轻而俊美的容颜,像一盏明媚璀璨的灯火,将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年华照亮。

第四章(上)

无双坐在梳妆台前,睁一双晶亮的眼自铜镜里细看杜凉夜。少女明眸朱唇,眉目如画,一对浓黑的睫毛扑闪如粉蝶的翅,皎白的脸上带着一种宠溺的温柔神气。无双看着她,感觉自己的心里好像盛着一池春水,澹荡不绝,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杜凉夜专心致志地梳理他那一头惊人的长发,随口应了一声。

“凉夜。”无双又叫了一声。

“有话快说。”杜凉夜不耐烦地停下来,抬眸自铜镜里看住他,略蹙一下眉头,雪白手指捏着墨绿色的梳子,越发衬得指若春葱。

“你真漂亮。”无双由衷发出赞叹。

“这是整个洛阳城的共识。”杜凉夜撇撇嘴,毫不脸红地笑纳了这句赞美。

无双微笑着继续道:“你不觉得我们俩是天生一对嘛?”

杜凉夜面不改色:“假如你是指脸皮厚度的话?”

无双极为不屑地嗤笑一声:“当然不是。在这方面你远逊于我。”

杜凉夜忍俊不住,用梳子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一双神韵天成的丹凤眼笑得弯起来,如同两道漂亮的月牙儿。

“别耍贫嘴了,去穿衣服吧。”

“你帮我挑一件嘛,我不知道穿什么。”无双睁着又圆又黑的眼睛望着她,用一种半无奈半撒娇的语气道。

杜凉夜万般无奈,只得去橱里给他找衣服,一边没好气地说:“我不在洛阳的这几年,你每天都裸着身体出门吗?”

无双的脸色又阴了,嚷道:“这三年,我都没出过门……你真是没良心,信也不写一封,口讯也不传一个,难道你心里只有……”

杜凉夜连忙打断他:“我忙嘛!”

无双哼道:“骗谁呢?你还不是——”

忽听“嘶”的一声响,一件华丽的袍子华丽丽地撕裂开来。

无双立刻闭嘴,全身肉疼不止。

杜凉夜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一件黑色长袍,转身笑吟吟道:“就这一件吧,来,我帮你穿。”

无双不乐意地撅着嘴,满脸委屈的看着她,半晌,终于还是慢腾腾地挪步过来,心不甘情不愿的让杜凉夜帮他穿上那件黑色外衣。

杜凉夜帮他束好腰带,退后一步打量他。嗯,少年身姿俊挺,丰神如玉,简直就是为穿衣服而生的,黑色不但没显得单调沉闷,反倒格外显出他的尊贵之气。她不由轻叹一声,悠悠道:“原来你都长这么高了。”

无双也长长叹了一口气:“你终于意识到了,真是不容易啊……”

杜凉夜一笑,转头四下看了看,道:“不过你这里的摆设倒是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无双不语。

杜凉夜拍拍手,道:“好了。我也该回去了。”

无双送她下楼,穿过庭院时,他忽然道:“三年前的那天,你其实是救了慕容。”

杜凉夜一震,遂即淡淡一笑:“怎么说?”

“那一天,幻月剑派的许掌门一行七人,在城外南郊的杏花村酒家全部被杀,无一活口。慕容因为错过约定时间而幸免于难。”

“是什么人干的?”杜凉夜沉默一下,问道。

“官府的人。”

“我看未必。”杜凉夜微微蹙眉。

“哦?”

“官府的作风我最清楚,倘若真是他们干的,如何不留一个活口加以拷问?”

“谁知道呢?他们另有深意也说不定啊……”无双轻描淡写的一笑,“反正慕容没有去赴约就对了。”

杜凉夜不动声色道:“以慕容秋水的武功,如果他去赴约的话,没准许掌门他们就不用死了。”

无双冷笑一声:“绝不可能!我曾经仔细地检查过七人的伤口,均是一招毙命。对方出招的方向、速度、力度、以及伤口的深浅度都惊人的一致,分毫不差。这种剑法放眼江湖也甚为罕见,即便是慕容秋水,也绝不能在同一时间内,连出七剑,并且准确无误地命中七个人的咽喉。”

杜凉夜略略沉吟,换了一付轻松的口吻,笑道:“照你的意思,难道官府中反而有这等高手?”

无双正色道:“当然。当今江湖,至少有七成高手都在大内。清廷尚未攻入山海关时,就已经在中原武林广纳良才了。你以为,只有范文程兄弟愿意为清朝效力吗?为清朝卖命的江湖人士更多,呵!这年头,但凡是道上混的无非是图一个利字,什么精神气节,连那些清高自恃的文人骚客们都不要的东西,你想他们捡起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杜凉夜认识无双多年,尚是首次听他这么正儿八经的讲话,不由听得怔怔的,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你道他们都可恨吗?”无双两只黝黑眸中神光湛现,从容续道:“也未必。就拿范文程来说,昔年吴三桂叛归山海关,正是他上书多尔衮,主张立刻出兵进取中原。满清入关之后,也是他提出了招揽民心的策略,严禁军卒,秋毫无犯。他对满清可谓是功勋卓着,世人骂他是汉奸。可是,我们不妨想一想:自崇祯六年开始,各路兵马混战了十多年,受苦最深的人是谁?”

他停顿一下,方道:“自然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那么,天下大势早一日稳定,得利最大的人是谁?还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从这个角度看,范文程好像也不那么可恨?你说呢?”

他露出一种孩童渴望赞许的表情看着杜凉夜,一双清亮眼瞳似笑非笑。

杜凉夜心里微微震荡,面上却极力不露声色,只淡淡一笑道:“这些天下大事,我也不太懂,你说是就是吧。”

无双笑笑,上前一步去拉她的手。

杜凉夜没有躲闪,她的手是凉的,柔滑而冷。她的心更冷,仿佛悬挂在半空里,空落落的没有着落。奇怪的是他俩都没有说话,只是执手相看,深深地凝视着彼此,给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

终于,杜凉夜挣脱他的手。

“我该走了。”

“唉,真舍不得你走,”无双的语气恢复正常,又开始长吁短叹的像一只癞皮狗,“小夜夜,你明天一定要记得来找我玩啊,没有你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

杜凉夜没有答他,心底某处突发的一个认知惊得她全身冰冷。

她习惯性的扬起手臂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匆匆走掉了。

这样一来,她也就看不到无双的脸,慢慢变了模样。他的眼神倏忽变得深邃难测,一双窅黑的瞳孔好似经霜的残菊一般,微微收缩着,莫名有一股萧杀之气。

第四章(下)

夜幕初临,这座以繁华享乐而驰名天下的古城,就已经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有了夜的暧昧与潋滟,周遭光影流转,喧嚣浮华,一派靡靡景象。

慕容秋水避开人群,独自漫步在月色下的小巷,将夜街的热闹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一朵残菊在夜风里翻滚,他伸臂将花抄在手里,闭目轻嗅一下,心底忽然炸开一种菊花猝然被揉碎的痛楚,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疼,幽暗的小巷便越发显得逼仄,似有股无形的力量要在他的体内压榨出什么来。

蓦然,他弯下腰,一口血从喉咙里急遽涌出,喷洒在黄色的花瓣上。原本萎谢残败的菊花经由血液的侵染,竟莫名显出一种妖艳的色泽。

然后,他嗅到一缕淡淡的清菊的香气,不及抬头便看见一袭白色秀雅罗裙,月白色的缎面软鞋,鞋头绣着一朵美丽的菊花。他立刻感觉自己的心就像一锅烧开的滚水,沸腾着冒泡泡。然而,俊秀的脸庞却宛如冰封镜湖,没有丝毫表情。

杜凉夜的手抚上他的脸,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手清凉而柔软,覆上他的脸,就像覆上他的心,慢慢抚平了他心底的那股灼热,一寸寸将他那烦乱的心绪熨帖净化。

慕容秋水极端无奈地闭上眼。

静默有顷,他轻轻推开她,将那朵沾血的菊花不着痕迹的握紧在掌心里,一点点揉碎。

“后天是重阳节,我们去白马寺玩好不好?”杜凉夜的声音温柔而清悦。

“听说有朝廷重臣要来,你父亲还由着你乱跑?”

“得陪他们应酬,其实就是个仪式,这些繁文缛节真是烦死人了。”她微微蹙眉,露出厌烦表情,“但是他们晚上听戏的时候,我可以偷偷溜出来……”

“那天晚上我没有空。”慕容秋水打断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漠而平静。

“真的没空?”

“真的。”

杜凉夜皎白面容染上一抹绯红。

她沉默一下,换了一种轻快的口吻道:“今天我见到无双了,他跟我说,三年前我其实是救了你,你难道就不打算报答一下救命恩人?”

慕容秋水一愣,眼睛里忽而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表情。

秋夜的月色宛如清霜般倾泻而下,疏枝枯藤的剪影横斜于地,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那些枯藤树枝一样,纠葛极了。

杜凉夜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努力捕捉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但令她失望的是,慕容秋水的脸上始终只有一种淡淡的哀伤,似寒冬黎明的月色,有着力不从心的惨淡的白。

隐约地,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也许她的爱或恨,已经左右不了他了。

这个认知令她不由自主地悲哀起来。

她身子一软,倚靠在对面的墙壁上。月光照着她的白色罗裙,她的脸藏在月光的阴影里,声音无端透出一股凄冷:“我常常想,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到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隐居起来。”

“是么?你竟也想过这个?”慕容秋水的讽刺语气连自己都感到吃惊。

杜凉夜微微一愣,半晌才低低叹一声:“是啊!我原也以为,我这一生是绝不会为这些问题烦恼的……”

她停顿一下,忽然略略提高声音道:“我幼年曾立下誓言,要做一个心狠手辣,言出必行的人。我痛恨我这一介女儿身子,因为它,我从不曾有过片刻的自由。倘若果真有所谓的来生,我要做一名堂堂正正的男子,将这世上的一切不平扫荡!”

她说着站直了身躯,整个人沐浴在水银一样的皎洁月光里,清艳秀绝的面上散发着一股罕见的英气。

慕容秋水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他从不知杜凉夜是这样的。

洛阳城的巷子都特别窄,以至于杜凉夜一伸臂就握住了他的手。她望着他的眼睛,哀恳道:“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放弃?是不是要我杀了姓曲的……”

这句话就像一根刺,刺疼了慕容秋水的心。他忍不住低喝一声:“住口!”

杜凉夜急切道:“慕容秋水,你别犯傻了。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能走多远,是由路的长短来决定的。你选的这条路,注定了走不远的——”

慕容秋水猛地甩开她的手,冷冷地反问:“我不放弃你会怎样?将我挫骨扬灰?”

杜凉夜苦笑一下,回答他:“不会。我舍不得杀你。我想,我大概会把你禁锢起来,永远带在身边。”

慕容秋水怔怔看了她好一会儿,最后不由得笑起来。

杜凉夜却忽然红了眼眶。下一秒,她扑倒在他的怀里,失声痛哭。

慕容秋水的心一寸寸地碎了。

他抱着杜凉夜温软的身体,鼻息间尽是她的幽香,淡而弥久,极清浅的一缕,便令人沉醉。

恍惚间,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冬夜。

他们自酒楼厮混回来,正逢着天降大雪,极目竟是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彼时无双已然大醉,一张雪白孩儿面醉得红扑扑,眼神迷离几乎能滴出水来,却兀自赖着杜凉夜身上,吵着闹着要去城东的白马寺雪中赏梅。他们万般无奈,只得左右扶着他往白马寺去。雪天路滑,他也喝得醉醺醺,刚出巷口就仰天摔了一大跤。

杜凉夜只好走在中间扶着他们俩。她的酒量惊人的好,喝得越多眼睛越亮,双目晶晶,璀璨若星火,叫人不敢逼视。第一次,他距离她那么近,便耍赖一般将整个身子挂在她的肩上。他倒不曾醉得那么厉害,只是不想醒。借着洁白雪光的反射,他看到她扑簌的睫毛,和小小秀挺的鼻,水映亭云般静婉,较往日格外显得温柔。

她虽然身材高挑,但扶持两个男子走了一段路仍微感吃力,雪白肤色泛起一抹轻红,越发清艳动人。他不免看得有些痴痴的,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前倾下去,连带的大家一起倒下来。他生怕摔着她,急忙拿脚尖在她腿弯处一点,她便歪倒在他身上,倒把无双结结实实的摔一大跟头,但他醉得实在太死,也不晓得疼。

她软绵绵的爬在他身上也不起来,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眼神是说:哦,原来你没醉啊。他的脸烧得厉害,但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忽然翻身压住她,低头去吻她莹白绯丽的脸。那一次终于被他发现,一向号称无所不知的杜凉夜,有一样是她完全陌生的,就是亲吻。

第五章(上)

温良辰在一名青衣小童的指引下,一步步寻进园中来。

每走一步就在心里赞叹一声,她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了,却仍对这花园的格局与布置激赏不已。园中玉树草木,舞榭歌台皆独具匠心,极尽巧思,人漫步其间宛如穿行画卷之中,说不出的清雅怡人。

她走着走着,原先的欣赏忽然尽数化作了惊叹。她惊奇的发现这五座阁楼乃是按照一种神秘的阵法布置而成。

这个发现使她变得谨慎起来。

她甫一踏上西江月,便发现梨木镂空的前后排窗全部敞开着,夜晚的秋风有些大,呼啦啦地吹过去,将窗户吹得吱吱直响。

后排窗的窗口坐在一个人,两只手随意撑在身边,头向左侧肩膀上歪着,一头乌黑美丽的头发便向一边倾泻下来,尽管已经绾了一个漂亮的发髻,但披散的青丝仍几乎垂及地面,随风轻轻飘荡着。

温良辰从不曾见过哪个男子有这样美丽的发,青丝鉴人。

她听人说过,天下无双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当你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要等他主动和你说话。不论他当时在做什么,哪怕他什么事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发呆,你也一定不要去打扰他。

所以,她一直安静的站在门口,没有说话。

但是她的心里不禁要感到好奇,究竟那后窗外有什么样的风景?何等迷人?竟能令他纹丝不动的看上整整一个时辰。

由她的眼看过去,后面不过是一堵光秃秃的墙。

她不知道,从西江月的后窗位置上,正好可以看见醉花阴后面的一条东北朝向的小巷,巷子里有两个人相拥在一起。

她也看不见,天下无双那一张俊美的脸,阴沉如隆冬欲雪天,透着浓浓的萧冷杀气。

月亮不露声色地悄悄移至中天,将万缕银辉洒向静谧的阁楼。天色是一片澄碧的蓝,没有一丝杂质。无双微微抬起头,觉得天色纯澈如青玉春水,向着他的眼睛不停地流泻下来,渐渐充盈胸腔,沉重的压迫着他。

他呼出一口气,艰难地转过身来,一双黯然的眸子倏忽变得宛如鹰凖般锐利,炯炯逼视着眼前的女子。

温良辰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绣着大朵艳丽牡丹的裙子,这为她赢得了无双的一丝赞赏。

他神色稍缓,微微点头道:“这件裙子不错。”

温良辰没有说话,她像所有不曾见过天下无双的人一样,为他那惊人的美貌而错愕当场。她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名震武林的天下无双竟然是一个风华绝艳的秀美少年。她一向自恃美貌,可与眼前的少年一比,也觉颇有不如。

“你……真的是天下无双?”

“假如你能找到另外一个人,并且他敢自认是天下无双的话,那么我就不是。”无双的语调慵懒而恶谑。

“抱歉!”她敛眉一笑,转入正题:“我来是为了……”

“两万两,白银。”

“你甚至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就开出了价钱?”温良辰略微提高了声音。

“自打天下无双阁出道以来,能够直接进入西江月,亲自跟我谈价钱的人,你是第二个。就为这,难道不值得两万两吗?你要知道,当今江湖,能够见到我本人的,实在没有几人。”

无双说完展眉浅浅一笑,艳光四射。

温良辰顿时无语了。

少年锦绣华服,簪星曳月,长发高束,因是背光而立,皎白的月光反而成为背景,似乎单单是为衬托他这个人而存在的。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气势,叫人莫名有些战战兢兢的,不敢太放肆,仿佛面对一个自己极为尊敬的人,从而丧失了对话的资格。

她拿出一沓银票,放在了左手边的红木桌子上。

“我想——”

“在这之前,请允许我老调重弹,解释一下天下无双阁的规矩——你今晚的一切见闻将不会有第三人知晓,直到你死,倘若你做不到,门,就在那边——”无双扬起宽大的袖袍,朝着门的方向示意。

温良辰噎住了,只得点点头。

众所周知,天下无双阁订下的规矩至今尚不曾被谁打破。所以,他们接下来的谈话,除却他们俩,这世上再无第三个人知晓。

我们唯一知道的是,一炷香之后,温良辰离开了西江月。

她离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不但没有轻松一点,反而更凝重了。

在她走后,无双重新回到后窗口的位置。这时他发现巷子里只剩下慕容秋水独自一人,静静地站着。他的脸沐浴在银白的月色里,泛出冷黯的微光。

无双思忖片刻,整个人忽然像一支箭似的飞出窗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射向巷子里的慕容秋水。

慕容秋水兀自静立不动,眼看无双即将撞上自己,才微微侧身,长臂伸展间已经捞住他的腰身,一边笑道:“唉呦,都这么重了,老实说,后院马厩这三年来的马粪是不是都被你吃了?”

说着将无双放下地来,握住他的肩膀细细打量。

无双起先微笑着,后来忽然觉得有些无法面对他那么热切的目光,便不着痕迹的挣脱开来,反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拍,语带责备地说:“你回洛阳这么多天,怎么也不来看我们?”

慕容秋水抚额轻叹一声:“很多事要处理,我想等解决之后再去见你们……”瞥见无双张口欲言的表情,连忙解释道,“这是我私人的事情,不想牵连大家。况且你们牵扯进来,事情只有更麻烦……”

无双嗤笑一声:“咱们的麻烦还少嘛?从来只有麻烦躲着咱们走,咱们何曾躲过麻烦?”

慕容秋水沉下脸,换上一种极其严肃的语气:“事关重大,你千万不要乱来。我知道你这惟恐天下不乱的秉性,天皇老子也不看在眼里,但是无双,这一次,你一定要答应我,绝对不要插手这件事。”

无双不语。

她耐心劝道:“你看,天就快要黑了,荒郊野外也不安全,你不是最怕天黑的嘛!”

他终于抬起那双迷离的泪眼,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看着她,但杜凉夜丝毫不为所动地抽回手,转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双的眼神开始一点点变冷变刚,他的脸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一双漆黑的瞳仁却恍若寒潭,深不见底。

天地寂静。

一道身影像落叶般飘落在地,抚掌笑道:“这世上终于有你天下无双办不成的事了。”

“是啊。一个人若是不爱你,你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他的声音无比惆怅,脸上的神情矛盾而复杂,像是遗憾也像是解脱,那张犹如仙童般的脸蛋上首次出现了颓败的色彩,从而使得黯然销魂与清贵高华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得到了完美的结合。他此刻看起来既脆弱,又坚强。

“两年了,我几乎以为你已经成功了。究竟是什么使她改变主意,离你而去呢?”对方的语气里颇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无双居然没有生气,坦诚答道:“自然是多尔衮的赦免令。这一次她安然无恙的回来,我就知道,她不会久留。”

对方放肆地笑出声来:“这么说,她始终都没有完全相信你?”

“她从不相信任何人,甚至包括她自己。”

“可她选择了相信多尔衮。”

“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还有价值。她离开我不是因为她不相信我,而是我无法令她实现她的价值。每个人都需要被肯定,她的需要格外强烈一些。”

“呵呵,那她到底知不知道,究竟是谁杀了她的父亲?”

无双终于转过身来,用一双清亮到凌厉的眸子看定来人,秀雅绝伦的脸上带着一抹淡若烟云般的微笑,轻轻反问道:“你以为呢?”

温良辰看着他的笑容,心里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强笑一下,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全身却已经暗自进入戒备状态。

无双的笑意更大了,纯白如观音座下的童子。

温良辰却丝毫不敢放松。两年了,她是越来越不了解眼前这个少年。两年前他的喜怒哀乐似乎还有迹可寻,现在是完全琢磨不透,完全的喜怒无常。他好像也全无伦理道德或正义邪恶的观念,他杀人从来不感到罪恶或愧疚,朋友的情人照抢不误,朋友的师傅照杀不误,甚至是……

“温老板,容我提醒你。”无双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于是开口阻止她。“这个世上可以杀杜凉夜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她自己。所以,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温良辰的神色彻底变了。

她的脸紧绷着,美丽的眼睛里渐有泪光流转,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根本不爱你,你为什么还要护着她?你知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少年?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像狗一样的四处逃亡,担惊受怕,忍辱负重,还要逢迎那些粗鄙的男人,你知道我有多痛——”

“你比别人痛些,不过是因为你表达得比别人精彩一些。”无双截断她的话,声音里透出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冷酷。“在这个江湖上,谁的心里没有一点痛?谁没有吃过苦?你以为杜凉夜就不痛苦吗?我告诉你,她的痛苦绝不会比你少,她只是不喜欢诉说罢了。”

温良辰满腔的怨恨被他这一番话给硬生生地堵了回去,一口气差点没能上来。

无双说完就不再多看她一眼,像没事人一样,姿态优美地跃上马背,疾驰而去。留下温良辰独自一人,站在暮色苍茫的树林里。塑风呼啦啦地掠过树林,卷起漫天落叶飞舞,幕天席地的一派凄清。

这时候的杜凉夜正迎风策马,奔驰在进京的道上。

她谢绝了天下无双的最后一次挽留,告别了血雨腥风的江湖生涯,告别了飞扬跋扈的青葱岁月,决定去投奔一个虽然平庸但是稳定安适的人生。她为自己的未来做过无数个假设和想象,她所能想象的最坏结果亦不过是成为那座深宅大院里众多妇人中的一个,在漫长的等待的光荫里耗尽韶华,渐渐变成一个淡薄的幽怨的影子,与那些没有面孔的女人们融为一体,直至消失不见。

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命运有时候并不完全由自己做主,上苍没有怜悯她。摄政王多尔衮此刻正率领着王公大臣们在塞外狩猎,三天后,他将病死于喀喇城。

他停下来,盯牢无双一对点漆般的眸子,沉声道:“你必须保证!”

无双被迫回望慕容秋水的眼睛,一双漆黑眼瞳仿若深不见底。

慕容秋水拧紧浓黑的眉毛,重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换上劝哄的语气道:“这件事真的不是儿戏。你想帮我,我心里头明白。但是这件事一旦沾上了,就洗脱不干净。而且,我相信自己能够解决。你就听我一次,别管这事,好吗?”

无双沉默少顷,忽而一笑,点了点头。

慕容秋水如释重负,露出五月晴空般的笑容,用力揽住他的肩膀,笑道:“这才是好兄弟!走,咱们喝酒去。”

第五章(下)

当慕容秋水和无双在宴宾楼喝酒的时候,杜凉夜在吃面。

她坐在狭长的小巷口,一边吃着张老汉的阳春面,一边抬眼打量会春楼。会春楼的地理位置极佳,左右均有巷子胡同,四通八达,洛河宛如玉带般从它的背后缓缓流过,将整个洛阳城一分为二。

时值深夜,寂寥的小巷中有三四个醉鬼步履跄踉,东倒西歪地寻找回家的路。杜凉夜目光敏锐地扫过他们。这时侯,面摊老板张老汉说话了。

“他们几个都是附近的老酒鬼,十天有九天醉生梦死。”

他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口吻像是和熟人扯家常。他说话的时候,正蹲在水桶边清洗碗筷,并没有抬头看一下杜凉夜。

杜凉夜瞥见他手里的活计,忽然就没了胃口。

她放下筷子,将面前的碗推开一点,道:“范大人明日午时进城,从北门到府衙这一段路程,绝不容有任何闪失,明天你亲自带人去帮冯二压阵。”

张老汉没有说话,手里的碗却发出两声轻响。

杜凉夜沉默一下,又道:“这位温老板果然是一位老板?”

“昨晚之前,是的。”

“哦?”

“她的婢女悦意,师出唐门。”

“有意思……”杜凉夜的唇边勾起一抹笑影,曲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沉吟半晌方才道:“我看,还是将她交给景门的贾老四……”

“我可是盯了整整两个月啊。”张老汉的语气很不甘心。

杜凉夜的笑意更大了。

“我有一个直觉,老张,这位温老板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角色,你不是她的对手。”

“难道贾老四反倒是她的对手?”张老汉几乎要笑出来了。

“贾老四有一项别人没有的特点,就是很会偷懒。老张,凡事要张弛有度,你盯得这样紧,别人只有更加谨慎。”

张老汉很不服气:“随她怎么狡猾,昨晚还不是露出了马脚……”

杜凉夜不以为然地笑笑,站起身道:“那你就继续盯下去吧,别忘了明天的事。我先走了。”

她说完丢下一锭银子就走了。

老张的不合作是意料中事,他要是肯合作反倒奇怪了。杜凉夜无声冷笑,转过西大街的拐角一路向东,顺着洛河折道往北,途经新琴街的府衙,横穿北大街,直达北城门。

她所经过的每一处,都有熟识的人热情招呼。

杜公子回来了!

即便她身着妖娆女装,人们依旧习惯叫她杜公子,她本人也十分钟意这个称呼,直到进入杜宅大门,老管家恭恭敬敬迎上来,道:“小姐回来了,老爷还在书房等你。”

她微微蹙眉,遂即展颜一笑道:“我这就过去,天色不早了,您老去歇着吧。”

老管家应声去了。

杜凉夜穿过花苑,便看见书房透出一片淡黄灯光,窗纸上映着一道消瘦身影,看上去心事重重,难以成眠。

她推开书房的门,叫一声:“爹。”

杜大人转过身来,皱眉道:“你总算回来了,这一整天都跑到哪里去了?你范伯父明天就到,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杜凉夜倒了一杯茶递到父亲手里,顺势将他按坐在椅子里,道:“您就别操心了,凡事有我……”

杜大人的茶杯已经送到了嘴巴,闻言又停了下来:“你一个女孩子家……”

杜凉夜面色微变,用一种半是撒娇半是抗议的口吻道:“爹!您可别忘了,就连王爷都夸我是女中豪杰呢。”

杜大人越发烦恼:“这你就信了?傻孩子,你太天真了——”

杜凉夜挺身静立,但笑不语。

“范大人这一路,遇刺十多次,死伤侍卫二十多人,这些侍卫哪一个不是江湖高手,结果还不是被那群贼人给——”他停顿一下,再次发出深长的叹息,忧心忡忡道:“他若是在洛阳出了什么意外的话,我如果对上面交代?”

杜凉夜微笑:“您放心,范伯父绝不会出任何意外的。”

杜大人皱眉不语。

幽暗室内,一灯如豆。

杜凉夜待要劝父亲前去休息,他忽然叹道:“千古艰难惟一死。我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之书……”

“父亲!”杜凉夜好像忽然被针刺了一下,忍不住出声打断他:“明朝体制腐朽,奸佞横行,乃是天命所弃,就连钱谦益方以智这些文坛大儒都纷纷归顺,做了贰臣,您又何必整天——”她猛地一眼看见父亲的脸色,连忙闭嘴。

“看来王爷把你调教得很好!”杜大人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可是你别忘记了,你始终是一个汉人。”

杜凉夜垂下一双浓密的眼睫,不再言语。

杜大人缓和一下语气,道:“无论如何,当初若是没有你范伯父,也就没有我杜某人。世人道他是叛臣贼子,都欲除之而后快,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杜凉夜道:“我刚刚在城里转了一圈,从北门到府衙这一段路都已安排妥当,任何可供藏身的地方,我都安插了人仔细巡查,您就放心吧。”

杜大人仍是忧心如捣,最后在她的再三劝慰之下方才回房就寝。

杜凉夜独自回到房中,褪下那身罗裙,仅着一件雪白单衣便一头扑倒在温软舒适的锦绣被褥上,沉沉睡去。

梦境里,她缓缓走过洛阳城头,仪态万方,像一朵夜游的牡丹。

夜色下的洛阳城,仿佛酣睡的婴儿,宁谧而祥和。

她看见年轻的慕容秋水在曙光初绽的清晨,走过她家墙外的青灰色小巷,伸手折取攀出墙头的一枝桂花放在鼻端轻嗅,脸上的那种神情,仿佛能闻到一缕桂花的香气就是这世上顶顶幸福的事。

他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走过一条条大街小巷;抑或是在她经过的路上装作不期而遇,然后胡扯一个连自己也不相信的借口。月光下,少年羞涩的笑容,笨拙而可爱。蓦然之间,一道寒光疾闪,鲜血宛如梅花一样绽开在他俊秀的脸上。

妖艳之极,叫人心惊。

她猝然自梦中醒来,抬头见窗外一弯弦月如钩,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清泠泠地叫了一两声,振翼飞离枝头,淡青的天色将明未明,无限孤寂。

她披头散发,拥着一床艳丽锦被静静沉思。

一直以来,天下无双阁都没有放弃调查她。她如履薄冰、步步为营,自认是足够小心谨慎的了,想不到仍旧被无双看出端倪——不单是无双,慕容秋水大概也知道了,没准比无双知道得更早,他并非真的笨蛋,总该能察觉出什么吧。

对于他当年的跟踪,她起初也认定是别有用意的,不免暗自冷笑。直到有一天在八通赌坊,她才恍然大悟,猛地意识到这个少年原来是喜欢自己的。

那一天的情况是这样的。

女扮男装的惯犯杜凉夜在洛阳城南一家新开不久的八通赌坊里,厮混消磨了一整晚上,身上的银子全部输光了,还欠下五百两银子的债,只得好言请教可否暂时欠账,明天来还钱。

答案当然是不可以。

原因有三:一来,那晚看场子的两个武师是外地新来的,急于给主子立功。二来,五百两也确实不是小数目。三则,他们并不认识杜凉夜是谁。双方交涉之时,旁边有人给出暗示她乃是府台大人的公子。谁知不给暗示还好,这一暗示反而坏了事。这两位武师虽刚进洛阳不久,倒也晓得府台杜老爷只得一位掌上明珠,但对这位明珠的作风做派却不曾摸清。

于是,认定她是一个骗子,把她着实羞辱了一番。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江湖粗人的下流词汇量总是相当的惊人,他们嬉皮笑脸的对她品头论足,言语极尽粗鲁污秽,直把她气得脸色红涨——若不是怕父亲责骂,兼之理亏在先,她立刻便要将这家赌坊拆了。幸亏慕容秋水及时现身,为她解围。

两人出门后,慕容秋水开始笨嘴拙舌解释自己何以会突然出现在赌坊。她一边听,脸上一边露出莲花般洁白的笑容,一边在心里骂道:去你娘的,鬼才相信你。

但嘴上是绝不能这样说。她满脸笑容,先是对他的慷慨救急表达了十二分的感谢,紧接着表示自己明日定会将五百两银子奉上,然后进一步说明自己将在宴宾楼设宴,请他务必大驾光临。

最后彼此客套两句,就在街上分手了。

她走到半途,思来想去,终究是咽不下这一口恶气,撕了块布蒙住面,决定折返回去教训一下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师。谁知尚没进门,就听里面一连串杀猪般的哀嚎声,凄惨之极。

慕容秋水拿脚狠狠揣着地上的人,骂道:“你们俩是什么鬼东西?居然敢那样说她?敢对她不敬?”

他骂人的本领和这两位武师委实不在一个水平,翻来覆去也只得这两句,但下脚却是不遗余力,那两人疼得哇哇直叫。

彼时,赌坊里高高挂着两排红灯笼,使她得以非常清晰的窥见慕容秋水的脸:红红烛光下,他的黑亮双眸堪比宝石璀璨,冷冽发狠的声音宛如天籁般动人。在她思维的某一个空间里,仿佛划过一道强光,闪电般劈开她混沌未开的感情世界。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蓓蕾,一眨眼的功夫,忽然就盛开了。

那一刹时,她心似琉璃,里里外外澄澈透明。

原来是这样的。

原来他跟踪自己,是因为喜欢自己。

那一年,杜凉夜十七岁。

虽说她有爱穿男装,性格豪爽,乱交朋友等一系列类似男人的缺点,然而,她是一个貌比花艳的标准美人,而且是府台大人的千金,总应该有一些追求者吧。

假如你这样想,那你就错了。事实是没有,一个也没有!直到慕容秋水的出现,才打破了零的记录。

但我们不妨往前回想一下,然后你会发现,最早对杜凉夜表示好感表示欣赏的人,其实是天下无双。但他被杜凉夜自动忽略了。

十四岁的顽皮少年,呵呵!那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的。

慕容秋水才是她青春时光的守护之神。

第六章(上)

约摸是寅时三刻的光景,昼夜交替之际,这是洛阳城一天之中最安静的时刻。

慕容秋水和无双分手之后,带着微醺的酒意,走过萧瑟的洛阳街头。他途进洛阳府衙,然后顺着洛水河畔一路往北,横穿北大街,来到杜宅外的小巷子里。

月色下的小巷静谧幽绝,细碎淡白的桂花萧萧落了一地,空气里残存着隐约的桂花香气。他倚在墙壁上,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这时墙头上冒出一个脑袋,亮晶晶黑漆漆的一双大眼直勾勾地望着他,轻声斥道:“大胆淫贼,深更半夜你意欲为何?”

慕容秋水抬眸看定她,轻声道:“忽然很想你,就来看看!”

杜凉夜首次见他这么坦白,心里感动,却板着脸问道:“此话当真?”

慕容秋水正经答道:“当真!”

“你后天晚上有空了?”

“还是没有。”

这个答案本在杜凉夜的意料之中,但他这样说出来,依旧感到很失望,撇嘴道:“刚刚才见过面,现在就想我,骗谁呢?”

“就是想你了。”慕容秋水极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杜凉夜的身子立刻从墙头飞了出来,他双臂一伸,暖玉温香抱个满怀,低头瞧着怀里的人儿,满头乌发披拂如镜,小小一抹秀丽鼻梁,一对澄亮乌眸里有抑制不住的笑意流出。两只胳膊圈在他颈上,宽大的衣袖褪至臂弯里,露两只冰雪皓腕,看得慕容秋水心驰神摇。

杜凉夜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低头吻上他的唇。

过了片刻,慕容秋水放开她,深深凝视怀里的人,眼神深情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终于,向来不知害羞为何物的杜凉夜也被他看得低下头去。

慕容秋水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温柔到疼痛般的感觉。

他收紧手臂,将杜凉夜拥在胸前,柔声道:“你知道,这三年来,我最专心致志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杜凉夜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方才低低哼一句:“抗清复明?”

“不。不是这个。这三年我全心致力的事,就是要忘记你——”他苦笑一下,轻声道:“但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凉夜。”

他说着将脸埋在她的肩窝处,一滴热泪自她的单薄晨衣侵入皮肤。

杜凉夜感觉像被烙铁烙了一下,隐隐有一种灼痛自她的肌肤,一路燃烧至心底。她靠在他的怀里很久也没有动一下。

良久良久。

她放开手,自他身上跃到地面,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着便拉起他的手,往后面的一片绿竹林走去。

慕容秋水跟着她,一路走到河边站定。杜凉夜自芦苇丛里引出乌篷船,红艳艳的一个同心结在蓬前晃荡不绝,正是她昨日上午划的那一艘。

他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她一笑:“去了你就知道。”

这时天色即将破晓,水面拢了一层轻烟似的白雾,一弯冷冷的弦月倒映在清澈的水波里,随波轻轻澹荡。杜凉夜握浆荡开水面,沿着洛河一路划过去,乌黑头发自两颊披拂直下,衬得一张小小脸蛋越发莹白如玉,皎洁面上笑意盈盈,明眸似星。

慕容秋水盯看着她,有些痴痴了。

静默有顷,方才问道:“冷不?”

时值深秋,河面上凉意颇重,水雾润湿,杜凉夜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却摇头笑道:“不冷。”

慕容秋水不禁莞尔。

她在这方面向来没有半点娇气,委实不大像女子,她甚至很少撒娇,即便说几句情话也是直来直去,顶多是红着脸,咬唇不语,可那满脸高兴的神气却丝毫不知道遮掩,说好听一点,叫纯真无邪,说不好听一点,叫不够矜持。她也全然不懂得利用自身的优势,仿佛不知道自己是美丽的,而美丽是一项非常难得的资本——当然,这句话是江瑟瑟说的。

江瑟瑟还说,假如一个女人不跟你撒娇,说明她根本不爱你。

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困惑极了,患得患失,反反复复的琢磨好长一段时间:杜凉夜究竟是不是爱着他呢?她有时非常主动,拖着他东游西荡,看他的时候两眼含情脉脉,一脸似笑非笑,仿佛堪破他什么秘密似的。有几次,他觉得她像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可她最终什么也没说。有时候,她会忽然消失个把两个月,再次见到他,依旧是一付光风霁月的模样,倒显得是他单方面想多了——尽管,他确实在单方面想得挺多的。

事情有实则性的进展,是在他们去白马寺踏雪寻梅的那一晚。

想起那一晚,慕容秋水的脸上就不自觉的浮起了笑容。然后便有一道冰凉的水线直泼上来,他躲闪不及,被淋了一头一脸。

“傻小子,在想什么呢?”杜凉夜轻笑一声,问道。

他睁圆一双漆黑眼眸瞪住她,佯怒道:“不告诉你。”

话音未落,又一道清亮的水线溅了起来。这一次他有了防备,也不见他起身抬腿,倏忽间已经移到杜凉夜身边,将她搂在怀里。

杜凉夜手里握着两支桨,一脸娇嗔的用胳膊肘抵住他的胸口。

慕容秋水只觉得鼻息间尽是她的幽凉清香,禁不住心神一荡,侧头吻在她艳丽的嘴唇上,先是浅尝细品,继而用力辗转吮弄她甜润温软的舌。

过得片刻,只听“啪哒”一声,两支船桨双双落入水中。

慕容秋水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我刚才在想白马寺的那一晚……”

杜凉夜的身子在他怀里酥软成泥,从鼻腔里哼一声:“坏蛋,你个大坏蛋。”

“我坏么?”

“很坏!”

“怎么个坏法?你倒说说看……”

“就是这样。”

“就是怎样?”

杜凉夜哼了一声,却不言语语。过得一会儿,慕容秋水方才低笑一声:“那一晚在白马寺,你本来应该这样,然后我就这样,这样,可你总是这样,这样,我也只好这样……”

“你真是太坏了。”杜凉夜终于不胜娇羞,在他精悍的胸口打了一下,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乌篷船在河面荡漾,红色的同心结摇曳不绝,那一抹艳丽的色彩倒映在清澈水波里,越发显得波光潋滟,无限旖旎。

良久。

杜凉夜的声音方才响起:“天快亮了,起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慕容秋水兀自拥抱着她,埋首在她发间,声音沙沙道:“你穿这么薄的衣裳,不要冻着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杜凉夜坚决道:“不行!”

慕容秋水放开她,抬头一看,不由得笑了:“桨都飘远了,你拿什么划船?”

“笨!不是还有船篙嘛?”

杜凉夜说着伸脚勾起一支竹篙,慕容秋水泄气得重新倒回舱里,打心底发出良宵苦短的感叹。

乌篷船逆流而上,一路弯弯曲曲得绕了好大一圈,忽然驶入一条极为宽广的流域。河岸右侧是一处破落的宫殿,断壁残垣,萧条不堪,大约是遭到战争破坏的前朝遗宫。左侧便是洛阳城的西大街,那是最着名的一条花柳街,即便天色将明,仍可见隔岸灯火点点,红烛华灯不灭,真正是不夜之城。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划船来这里,看着对岸的风景,那里永远是热闹的,快乐的,各色各样的人都有,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欢歌笑语不断隔水传送过来,我感受到他们的快乐,心情好像也就慢慢变好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慕容秋水本来是半躺在舱里,随着船的行驶,他慢慢坐直了身体,两只漆黑眼眸打量两岸的风光,对杜凉夜的问题仿佛根本没听见。

她笑嘻嘻将竹篙在水面轻轻一击,一串水珠飞溅起来。

慕容秋水本能的偏一下头,抬眸看住她,戏谑道:“你这样子,我会当作是一种邀请。”

杜凉夜的脸一红,抬高下巴,哼道:“你下船吧!我要回去了。”

“啊,你要将我丢在这水草呢?”

“我没有将你丢在水中央,已经很客气了。”

“真要命,我已经开始想念你了。”

杜凉夜不作声,眼睛却忍不住弯成一道漂亮的月牙状。

慕容秋水起身亲吻一下她的脸颊,果真跳下船去。

她也真的调转船头,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大片芦苇丛里。

第六章(下)

周遭水草里的蛙声已经消停了,唯剩下几声虫鸣唧唧。

慕容秋水踏着松软的泥草,穿过河边的芦苇丛,来到那座废弃的殿宇跟前,顺着石阶慢慢踏上去,只见殿内残墙破壁,地上落叶枯草重重堆积,仿佛经年人迹罕至。

他在里面转了一圈,从后门出去一会儿,然后又绕墙走了回来,站在阶前隔着宽阔的水域,遥望对岸的西大街。不过是一水之隔,那里朱楼会馆,鳞次栉比,要富丽繁华许多。

会春楼就坐落在西大街上。

天色大亮仿佛是一眨眼之间的事。东方的绚丽朝霞有如火烧,硕大的一轮红日跃出山头,金光四射,远处的山林屋舍都仿佛镀了一层金似的,静谧的洛阳城翻动身躯,正在缓缓醒来。

慕容秋水静立一会儿,然后展开轻身功夫顺着河岸飞掠如闪电。因尚是清晨光景,城外河边连个人影也没有。他寻到一个流域较窄的渡口,折取两支稍硬的芦苇梗,先掷一根在水面上,然后飞身跃起,待要落下时再奋力掷出另一根,如此相接渡过河面,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城中西北方的一条小巷。

他熟悉这座城,就像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

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在城中寻找出口,不曾想原来突破口在城外。

不论此举是否成功,他们势必不能继续留在洛阳里了,而官府方面的戒备森严是毋庸置疑的,这大概是唯一能够安全离开的路了。

只是,这条路真的安全嘛?

老天作证!他是多么痛恨此刻的自己,痛恨自己的小心谨慎。然而,他不得不如此,他担负着三十六名兄弟的生命,以及更多人的命运,更长远、艰难的事业。

他不得不如此!

三年前,许掌门一行七人在杏花村神秘被杀,无一活口。官府四处张贴布告,疯狂抓人,闹得满城风雨。他和师傅曲澜被迫在第二天晚上离开洛阳。

自许掌门和六名重要首领全部遇害之后,蜀中幻月剑派屡遭官府围剿,就此一蹶不振,门下弟子犹如一盘散沙,七零八落,不知所踪。

这对曲澜和他的反清复明会来说是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他们本有打算携手合作,壮大抗清的队伍,现在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为此,慕容秋水的日子也更加难熬了。

曲澜是他的师傅,对他有着养育栽培之恩,在那个饿殍满道的年月,带着他历经九死一生才有今日,俩人不是父子,胜似父子。倘若师傅所言不假,那么,他还是大顺王的儿子,是众人的领袖,肩负重任。

说是抗清复明,可南明的那几个王爷纷纷致力于争夺皇统,硬没一个能叫曲澜看上眼的。于是,慕容秋水不得已被推上这个位置,站到了命运的风口浪尖,曲澜自己则从旁督促辅导,俨然当自己是个内阁首辅。

他不想做什么英雄首领,但是他没得选择。他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他跟师傅说,我不要做这个头领,我不干了。师傅会不会毫不留情的砍下他的头,或是将他废了。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他亲眼见过师傅是怎么处置叛徒。一刀下去,鲜血就像蔷薇一样绽开在他的衣服上,他的目光犹如荒原上饥饿的狼。

毫不留情!

慕容秋水当然不怕死。但是,他惧怕师傅那种沉痛哀惜的目光,仿佛自己是一个不知感恩图报的小人,一个扶不上墙的阿斗,一个令他失望之极的人。这是他最最不愿看到的,所以,即使他并不真心热爱这份事业,但仍全力以赴,竭力而为。

生活是一件很令人无奈的事,它教会慕容秋水,凡事要谨慎。一个人在江湖上历练的时间久了,很多原本笃定十足的东西,都颠覆了。

其中慕容秋水最深有体会的,就是人性。

他自然不是怀疑杜凉夜,但他怀疑杜凉夜的父亲杜大人。

三年前,大力派人捉拿反贼,把洛阳城搞得满城风雨、鸡犬不宁的,正是这位杜大人。那么,他的手里究竟掌握了多少情报?对于自己,以及自己和杜凉夜的关系,他又知道多少?他会不会连自己的女儿一并利用?

换言之,这条路会不会是一个挖好的陷阱,等着他往下跳?

他沉思着转过街角,三两步就踏进了凤翔客栈的大门。

大堂里打扫的相当洁净,香气袭人,显然是经高等香料熏染了一整夜。桌台上的两支红烛已经快燃尽了,微弱红光奄奄一息的摇曳着,守夜的两个小伙计还靠在柜台上打瞌睡。

他看着也不由得起一丝倦意,放轻了脚步迈上楼去,在自己的客房门前静立一下,然后径直推门进去,整个人和衣倒在床上,连鞋子也不脱就沉睡过去。

第七章(上)

慕容秋水是在一阵礼乐鞭炮声中醒来的。

阳光金子一般在窗棂上跳跃不停,好像也被外面那股惊天动地的鞭炮声给吓坏了。

他起床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脱下身上的长袍,换上一身干净衣裳,束起一头黑亮的长发,这才踱步到窗边朝下看,只见大队人马已经过去了,只余一小簇带刀护卫在后面跟着,尽管大街上人不是很多,但仍有两队官兵在街道两旁维持秩序。

他微微探出身子,偏头远目望过去,齐整整的一队人群里,大红软轿旁边走着一骑,马上的人身材秀挑,依旧是亮珊瑚色的衣裳,长发高高束起,一尾青丝在消瘦的背上荡来荡去。不用看到她的脸,也知道此刻必定是一派敛眉冷目的萧肃之气。

慕容秋水的嘴角不自觉浮起一丝微笑,直到那群人消失在街角方才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来。

刚一转过来,他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房间里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人,约五十来岁,身材魁梧健壮,浓髯黑面,双目精光毕露,脸色阴沉地盯住他:“如果我不是你的师傅,而是你的敌人,你此刻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他的声音不大,有点冷,语调平平,透出一种阴柔的味道,跟他的外表所给人的第一印象形成非常强烈的反差。

慕容秋水微微垂眸:“对不起,师傅。”

他冷冷道:“你是对不起你自己。慕容,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放松警惕。你要牢牢记住,死亡无处不在。”

“是,师傅。”

曲澜缓和一下语气,问道:“事情都安排好了?”

慕容秋水点点头,从裹着宝剑的蓝色布条里抽出一卷羊皮纸,在桌面上徐徐展开,将纸上的图呈给师傅过目。

曲澜仔细看了良久,方才抬起头来,脸色更加舒缓了,显然比较满意。

“这一次,你有几成把握?”

“七成。”

“七成?”曲澜不禁皱眉,“还有什么地方,你没有考虑到吗?”

慕容秋水苦笑:“没有人能够真正掌握一个计划的全部细节,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曲澜忽然咬牙切齿地低吼起来:“无论如何,这一次,一定要杀了姓范的狗贼!当年若不是这个狗贼为清狗出谋划策,清狗岂能这么顺利就入关?”

慕容秋水垂下眼脸,在师傅发怒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沉默不语。

曲澜冷静一下,又问:“那个温良辰到底是什么来路?”

慕容秋水摇头道:“到目前为此,我还摸不透她的立场。不过,她的婢女悦意乃是唐门中人,下毒的本领非常高明。”

他略顿一下,沉吟道:“我们另外的三成把握,或许,就在她的身上。”

“怎么说?”

“我虽然还不知道她的具体来历,但可以肯定,在她背后有一个强有力的组织。她身边的人,个个都是会家子的,本来跑戏班的,会两下子也不奇怪,可是连唐门的人也牵扯其中,似乎有些说不过去……”慕容秋水说着微微皱眉,“以温良辰如今的名气和行情,她手底下的人绝不会缺钱花,但他们却是非常节俭,甚至连她本人也不见什么稍微贵重点的衣裳首饰,节俭到这个地步,未免也太奇怪了。”

“这么说,她有可能和咱们是一条道上的?”

“很有可能,只是不知道她背后的人是谁?”

“咱们没时间了,明天就是重阳节。”曲澜沉声提醒他,顺手将桌上的图纸卷起拢入袖中,“我和高健他们还有些事要商量,这张图我先带走了,你多加小心!”

慕容秋水点点头,眼见他的背影消失在窗外,一轮烈日金币般挂在半空,这才觉得腹中饥饿,出门吩咐伙计拿几式饭菜进来。

他吃到一半,忽然蹙起眉头,一双黝黑眼瞳微微收缩着,凝神细听。

依稀有一小股骚动自凤翔客栈的西北方向传过来。此时,约摸是午时三刻的光景,整个洛阳城因为范大人的到来,气氛显得颇为沉重,人们事先接到布告:若非要事最好闭门不出,故而今日的大街上人不多,纵然有,也鲜有大声喧哗的。

于是,慕容秋水能够听到隐约的打斗之声。

然后,他整个人宛如一只大鸟般掠过凤翔客栈的屋脊,朝着声音的来源飞掠过去。

第七章(下)

小巷里有一具尸体,神色惊怖,一双眼珠死死瞪着,仿佛要凸出眼眶来,很愤恨不甘的样子。青灰色的墙壁上有一道鲜红的血线,尚未凝固,带着人体的温度顺着墙壁逶迤而下。

杀人者已经不知所踪。

慕容秋水只遥遥望了一眼,就立刻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认得这具死尸——那是会春楼的跑堂,每逢楼里搭台唱戏,他总是点头哈腰的穿梭在人群中为看客们端茶倒水,脸上带着某种习惯性的讨好的笑容。慕容秋水一度认为:他的这个笑容无懈可击,活脱脱就是一个跑堂。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露了马脚?

洛阳城的巷子狭窄,悠长,无形中给人一种逼仄的感觉。

慕容秋水走在巷子里,脑子里深深映着那张死去的脸,心底觉得无比气闷。然而,最令他感到难过悲哀的,不是一个兄弟的出师未捷身先死,而是他始终无法看到这种死亡背后的真正意义所在。

即便真的杀了范文程,杀尽所有投清叛贼,又能怎么样呢?果真能够推翻清朝的统治,将满人驱出关外吗?如果说,三年前他还存有一丝幻想的话,如今,他是连幻想也不幻想了。随着年岁和阅历的增长,他越发感觉到抗清复明的虚无飘渺和不可行。他相信,师傅曲澜也感觉到了,所以他才这么焦虑,这么暴躁,像发了疯似的催逼着一切,雷厉风行,凡事都要快!快!快!

因为他知道,迟了就来不及了,抑或已经来不及了。

只要一想到这个,慕容秋水的心里就有一种无法自抑的悲哀,胸腔里仿佛布满了浓雾愁云,它们争先恐后的涌进来,奋力将他肺里的空气一点点挤压出去,使他呼吸苦难,几近窒息。他的喉头尝到一股腥甜之气,眼前蓦然一阵发黑,步法跄踉的向前栽倒下去。

这时,有一双温软的手及时扶住了他。

他抬起头来,有些茫然看了她一眼,道:“是你啊……”

话没说完,一丝血迹溢出嘴角,整个人沉重的倒在了对方身上。

温良辰伸臂抱住他,好在她并非真像舞台上演的那么弱不禁风。她抱着昏迷的慕容秋水一阵风似的掠过巷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跃进了凤翔客栈的后院,非常准确地找到他的房间。唐门悦意充满警觉性地紧随其后。

温良辰将他放置在床上,伸手搭上他的腕脉,凝眸不语。片刻后,忽然出手如闪电,接连点他胸前数处穴道,一边道:“银针!”

悦意稍显踌躇:“老板,他不是你的仇人吗?”

“所以,我才更要救他。”温良辰伸出白皙纤细的右手,示意她赶紧把针拿出来。

“为什么啊?”悦意非常不解,但还是乖乖将银针递了过来。

温良辰五指一挥,慕容秋水的上身就□了。她一边指若飞花般在他的胸前扎针,一边道:“亏你还是唐门悦意?你倒说说看,这世上,一个女人要报复一个男人,最好的法子是什么?”

“用腐尸化骨膏,让他全身烂得连一根骨头也不剩。”

“错!”

“给他下万虫噬心蛊,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错!”

“那么就用销魂散,叫他欲求不满,暴血而亡。”

“错!”

“嗯……对了,用逍遥极乐丹,使他产生各种奇怪的幻觉,最后疯狂而死……”悦意自觉越说越无趣,停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好吧,老板!我实在想不出来,这最好的法子到底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一个女人要报复一个男人,最好的法子——”温良辰施针完毕,抽出丝帕擦手,看着她嫣然笑道:“就是嫁给他!”

“嫁给他?”悦意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不错!”温良辰的脸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轻声道:“嫁给他,一辈子将他管得死死的,然后变着法子折磨他,这样岂非更有趣。”

“可是……”悦意看了看床上的慕容秋水,嗫嚅道,“我觉得他不像是一个能被管束住的人。”

“那得看由谁来管?”温良辰柔柔一笑,眉梢眼角荡开无限风情,“这就好比你们唐门的毒,也是分级别使用的,功夫修炼的不到家,有些毒是不能随便下的,弄不好反而会送了自己的命……”

悦意闭嘴不语了。

她看着胸前插了十三根银针,且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慕容秋水,问道:“老板,他这是什么病啊?”

“老毛病。”

“呃?”

“他的肺部曾经被一种非常厉害的真气所伤,所以情绪不能过于激动,否则就会出血……”

“那他会死吗?”悦意脱口问道。

“暂时不会。”

“老板,你真的要嫁给他嘛?”悦意沉默一下,小心问道。

“你说呢?”温良辰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地反问道。

悦意的脸忽然有些红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幸亏床上的慕容秋水闷哼一声,适时化解了她的尴尬。

温良辰转过身来看着他,目光冷冽如一盆带着冰屑的清水。

慕容秋水穴道被点,身上插着银针,动弹不得,唯有先跟温良辰道谢,谁知喉咙沙哑得厉害,不由得清咳两声。

悦意倒了一杯茶,端到跟前喂他喝了。

温良辰冷眼旁观,眼里忍不住浮起一丝讥诮的意味。

慕容秋水润过喉咙,道:“烦请解开我的穴道,将这些针拔了。”

悦意一愣,脸色为难地转头去看温良辰。

温良辰不动声色道:“拔了吧。”

悦意于是放下茶杯,将慕容秋水的穴道解开,再将他胸前的银针一一拔了。大概是首次见到年轻男子□精悍的上身,她的脸红得很厉害。

慕容秋水却像没事人一样,起身重新找一件淡白长袍穿了,然后转过身来,温和一笑道:“对不住温老板,请恕我失礼了。”说着微一欠身,风度翩翩,堪称完美。

温良辰一双明亮星眸紧紧盯着他,心里也不由得为他的风采折服,嫣然笑道:“江湖传闻,梵音宗主醉花阴温文尔雅,风采卓绝,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慕容秋水闻言脸色微变,但遂即笑道:“温老板真是神通广大,连我这点小秘密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温良辰也轻描淡写地笑笑:“我倒不这么认为。天下无双阁的四大宗主之一,大名鼎鼎的醉花阴,原来是反清复明会的首领。这,是一个小秘密吗?”

慕容秋水波澜不惊地微微一笑,开门见山道:“温老板,何妨直言你的来意?”

温良辰没有说话,流转眼波对悦意使了一个眼色。

悦意心领神会,道:“哦,茶水没了,我去楼下要一壶……”

她说着就走了出去,顺手带上门,慢慢穿过走廊,一步步下楼去了。

第八章(上)

悦意下了楼,并没有真的去要茶水,而是径直走出客栈大门,绕到客栈左侧的一条巷子里,眼瞅着四下无人,忽然跃上一座楼顶,姿态轻盈优美,无声无息,像一只蜻蜓。

她所处的位置正好可以将凤翔客栈及周边的房屋尽收眼底。青天白日的,她就这样大刺刺的坐在人家的屋脊上,一双眼睛骨碌碌的东张西望。

忽然,身后有一把慵懒的嗓子说道:“姑娘,把风不是你这样把的。”

她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掉下楼去。

屋顶上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玉树临风的绯衣人。

一头青丝惊人的长,在阳光下轻轻飘拂,宛如一匹上等的黑色绸缎,和他那身绯艳光鲜的长袍形成鲜明对比,脸上戴着一个五彩蝴蝶面具,唯露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白里隐隐透出一丝冷蓝,端的慑人心魄。

不必看清楚他的整个脸庞,悦意已经有些心醉神迷了,痴痴半晌才问:“你是谁?”

绯衣人显然对她的表情很满意,用一种略带笑意的声音,居高临下地说:“嗯,这个嘛,你还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悦意立刻噎住了,愣了一下,改口问道:“你想干什么?”

绯衣人淡若轻烟地叹息一声,语气无比怅然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就是觉得很无聊,所以出来走走……”

悦意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心道:莫非是遇见个疯子?

绯衣人抬起头,自言自语地说道:“今晚,将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悦意暗暗运力于臂,全神戒备着。

绯衣人重新看住她,讥笑道:“对手早已经潜入客栈里去了,你还在这傻坐着……”

“不可能!”悦意轻声叫起来。

“信不信由你,你这个人无趣的很,我不和你玩了——”

他一语未毕,悦意的身子已经飞了出去,犹如离弦之箭般奔向凤翔客栈的后院。

绯衣人嗤笑一声,身子轻轻一晃,眨眼的功夫,人已经到了巷子里。他顺着青灰色的小巷径直往西,然后折道向北,穿过宴宾楼,朝洛阳府衙的方向去。

他一路专挑小巷胡同走,步伐十分悠闲,却走得极快,一会儿就摸进了府衙后院。

后院里共有十八名带刀护卫,均是一等一的好手,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他就像一阵清风似的飘进来,一路飘进府衙前堂,自镂空的梨木窗户望进去,堂上坐着两名五旬左右的男子,另有四名下级官员客座相陪。

杜凉夜执剑静立于父亲身后,面如平湖秋霜,目似朗夜寒星。

他从宽大的袖袍里摸出三枚金叶子,抬腕就朝窗棂射了过去。同一时间,堂上的杜凉夜眉峰轻蹙,宝剑铿然出鞘,一团青光直奔窗口而去。

在座的几人尚没明白发生什么事,只听两三声清脆急响,杜凉夜长剑归鞘,纤细五指间捏着三枚金叶子。这时四周的护卫早已听见动静,纷纷涌进来。

她沉眉喝道:“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加倍留神。”

众人闻言,又纷纷退了回去。

她转过身来,对堂上的二人行礼,道:“父亲,范伯父,我出去看看。”

二人颔首,杜大人关切道:“小心点。”

她点点头,退到屋外,目光冷冷扫过门外四名护卫,示意他们多加谨慎,起身朝后院飞掠过去。府衙后面古树森森,枝叶繁茂碧翠如盖,几声清脆的鸟鸣流啭,越发衬出四周的清静幽绝。

杜凉夜目光流转,没见着人影,哼道:“还不给我滚出来。”

头顶的树上有人嘻嘻笑了一声,半是撒娇半是央求地说:“你上来嘛,上面凉快,看的也远,方便你——唉呦——”话没说完忽然叫了起来,带着哭音道,“小夜夜,你居然用暗器射我?”

杜凉夜看着掌心余下的两枚金叶子,丝毫不为所动:“谁叫你刚刚先暗算我的?”

无双听了这话,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哇”的一声哭起来,似乎存心要惊动周围的护卫。杜凉夜委实拿他没有办法,纵身跃上树桠,伸脚踢他一下,道:“你就是我命里的克星。”

无双将脑袋埋在膝上,兀自呜呜呜地哼着,一头长发铺天盖地般披垂直下,压根看不见脸蛋。

杜凉夜只得放柔声音,劝哄他:“好了好了,我的大少爷,我上来了。”

无双这才抬起头来,冰雪般的脸上挂着两道晶莹泪痕,一双婴儿般纯净的眼眸定定望着她。杜凉夜立刻就投降了。她简直不能相信,天底下真有无双这样的男子,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率性之极,偏偏还能不使人觉得他女气。

她寻到一根合适的树干站稳,然后蹲下身子,伸手捏着无双的下巴,偏头仔细看了看,恶谑道:“我说美人儿,你哪来这么多的眼泪啊?”

无双一掌打开她的手:“还不是因为你伤了我的心。”

杜凉夜嗤笑一声:“这倒奇怪了,我怎么伤你心了?你说说看……”

“你不带我玩。”无双睁圆一双乌眸瞪住她。

“我什么时候不带你玩了?”

“这个,你自己心里头清楚,”他翘起下巴,哼哼唧唧道:“你们俩个偷偷摸摸的……”

杜凉夜心虚,急忙喝止他:“胡说什么!我看你是皮痒了……”说着伸手去撕他的嘴。

无双眼疾手快,一下子握住她的手腕,身子靠在树干上,用力一扯,她便整个人倒过来。他展臂抱个满怀,顺势在她脸上猛亲一口,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

“哈哈,这可是你自己投怀送抱。”

杜凉夜的脸颊爬上一抹嫣红,伸指在他额上狠狠戳了一下,佯怒道:“你几岁了?还玩这一套。”

他咂嘴道:“我喜欢你嘛……”

“快放我起来。”

“不放。”

“别闹了。”

“谁闹了,人家是说真的。”

杜凉夜拿眼瞪他:“你再胡闹,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无双无限幽怨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理过我?你和慕容两个都不带我玩……”

杜凉夜的脸直红到耳根脖子去,仿佛刷了胭脂一般,有股别样的妩媚。无双看的心头一动,继而感觉到胸前格外柔软,身体忽然就有了异样的反应。

杜凉夜不敢看他的眼睛,底气不足地讪笑道:“放眼洛阳城,还有什么是你天下无双没有玩过的?况且你都十八岁了,还整天玩呢?你……”

她话没说完,无双就吻住了她的唇。在这方面他显然没有什么经验,毫无技巧可言,完全像个强盗般掠夺,轻而易举就咬破了她的唇。

杜凉夜奋力推开他,甩手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无双瘪着嘴,一双漆黑的眼睛神光毕露,亮得惊人,但遂即黯淡下去,眼眶里渐渐蓄了一层雾气,仿佛随时要落下泪来。

杜凉夜摸摸自己被咬破的下嘴唇,扭头向树下啐了一口,一边狠狠地盯着他,还没来得及发火,他已经抢先一步,哭了起来,也不见出声,唯有大颗大颗的泪珠纷坠似霰,直把她看得瞠目结舌,怕是那艳冠后宫的美人也没有他哭得好看。

再想他打小就是这个性子,从来也不晓得何谓男女授受不亲,更别提那些个繁文缛节,今日这档子事也实在是自己平日里不加注意,过于放纵他的结果。又见他一张小小脸蛋绯红,漆黑乌眸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哪里还硬得起心肠,反倒要去安慰他了。

她叹息一声,伸手替他擦拭眼泪,放柔声音道:“好了好了,以后可不许胡闹了。嗯?”

无双眼里噙着泪,毫不知羞的点点头,下一秒已经猛地扑到她怀里,由于用力过猛,竟一起掉下树去。好在两人都是高手,不曾摔着,可站定一看:树下忽然间多了两名护卫,脸上都有一种奇怪的表情。

杜凉夜心里不免有些惊慌,面上却不露一丝声色,厉声道:“你们不用干活吗?”

那俩人不语,目光齐刷刷地看住无双。

无双不知何时已经戴好了那个蝴蝶面具,他好像压根没看见这俩人,握着杜凉夜的手说:“小夜夜,我走了,下次再来找你玩。”

他才说完,人就不见了。

这时,一名黑衣护卫上前半步,回禀道:“凤翔客栈发生命案,我们是否要介入……?”

“不必!”杜凉夜挥手打断他下面的话,停顿一下,方才沉声道:“咱们这次的首要任务是保护范大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可是……”那人微微犹豫。

“怎么?”

“老张他们已经行动了。”

“什么?”杜凉夜眸光一紧,语气蓦然如坠冰窖。

“属下不敢欺瞒统领。今日午时三刻,他们已经动手,在亲和巷做了一个。现在好像是出了岔子,凤翔客栈死的那两人,据说是死门的段氏兄弟。”

杜凉夜一言不发,一张俊脸阴沉得可怕,脑海里不由得浮起临行前王爷交代的一番话。

“本朝刚刚建国,根基尚不牢固,我效仿前人暗设密探,按奇门遁甲之术,共设有休、死、伤、杜、开、惊、生、景八个门,其中,我最重视的,就是死门和景门。现在,我将这两个门交由你来统领。但是夜儿,你不要大意,这个位置并不好坐,底下有些人很不服气,张槐的阅历深、经验足,遇事不妨多向他请教……”

他坐在暮色深重的宅子里,那张历经风霜战乱,但依然年轻刚毅的脸上,有一对雄鹰般锐利的眼睛,声音却懒散得不像话,一字一句,低沉而缓慢,停顿了良久,方才意味深长的说道:“夜儿,这次洛阳之行,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第八章(下)

约摸是日跌时分,街上陆续有了身影,人声渐渐喧嚣高涨起来,到底是热闹惯了的城,耐不得太久的寂寞。

杜凉夜负手站在凤翔客栈临街的一间客房里,临窗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面色如霜,目光如电。

房间里另外还有三个人。

其中二人黑色劲装,佩带短刀,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均是一脸肃穆。另一人头戴斗笠,坐在桌边低头咝咝的抽一根旱烟,看不见脸孔和表情。

外面尽是吵杂的人声,各种各样的声音议论纷纷。莫名其妙死了两个房客,确实够人们莫名惊诧的。

杜凉夜静默有顷,终于转过身来,看住抽烟的那人,缓缓道:“张统领,这次的计划本不该我负责,王爷临时将我调派来洛阳,我虽然也不大明白他的意图,但有一点,你我都很清楚——咱们都是王爷的人,为王爷办事。临行前,王爷说你经验足,阅历深,要我遇事多向你请教。我现在确实要请教一下,你这样做,究竟是什么意思?”

老张闷不做声,半晌方才将烟管在桌腿上敲了敲,低低道:“那个跑堂的,半年前杀过我一个兄弟,我答应过我那兄弟,要替他报仇。”

“小不忍则乱大谋,万一打草惊蛇……”

“惊不了!”老张打断她,刻意压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怪异。“我们都知道,这一仗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忽然话锋一转,冷冷地,斩钉截铁地说:“就算惊了又怎么样?这一次,谁也跑不掉,就算是一只蚊子,它也甭想飞出洛阳城去。”

“可你这样做,岂非打乱了原来的计划?”杜凉夜淡淡地反问。

“计划赶不上变化,随时都必须做出调整。”

“什么意思?”

“温良辰主仆此刻就在隔壁房中,毒杀段氏兄弟的,就是唐门悦意,”老张伸出烟杆朝隔壁虚点了一下,声音低哑而阴沉:“这个节骨眼上,她来找慕容秋水,这葫芦里头到底卖得什么药?慕容秋水又是什么身份?”

杜凉夜冷冷笑了一声:“你想知道慕容秋水的身份,何不直接来问我。”

老张终于抬起头,自斗笠下面露出那张苍老的脸,语含惊疑道:“哦?杜统领知道他的来历?”

杜凉夜展眉一笑,道:“他就是天下无双阁的四大宗主之首,醉花阴。”

闻言,老张拿烟杆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身后的二人也是面容大变,颇有惊撼之色。

室内重新陷入静默。

沉默有顷,老张轻叹一声,道:“真是没有想到啊,他居然是天下无双阁的人,难怪我查不到一点头绪。嗯……他既是天下无双阁的人,咱们自然不宜开罪。不过,他与温良辰搅在一起,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沉吟一下,道:“杜统领有何高见?”

杜凉夜微笑道:“我能有什么高见?我年纪轻,临事经验浅,还得请张统领多多指点。”

老张笑笑,好像根本没有听出她话里的讥讽,正容说起自己的意见来。“我们此次的任务是要将反清复明会的几个首脑一网打尽,目前仅知的风雷刀曲澜、飞天鹤刘卫辰、霹雳神拳高健他们几个都已经进了洛阳。‘凤凰’这一条线是从京里传来的,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消息错不了——”

他停下来,吸了一口烟,续道:“说起这只凤凰,实在是狡猾的很,神出鬼没,来去无踪,足迹遍布五湖四海,专杀叛明投清的官员,死者背上都有一个剑刺的凤凰图案。惊门专门负责查访她,却接连失利,安老大连对方的影子也没见着就被卸了一条腿。这种身手放眼江湖也没有几个。以前我也是百思不解,可当我看到温良辰,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你们想想看,若是有一个戏班子,班里还有一个名角儿,出入大户官员的宅院岂非很便利?他们通常全国各地的跑,行踪不定。嘿嘿……天下真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掩护了,谁能想到一个千娇百媚的戏子,就是赫赫有名的凤凰杀手。”

“可惜这只是你的推测,我们没有证据……”

“咱们这一行的规矩,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若是杀了她,找谁来给范大人唱戏呢?”杜凉夜语带双关地问。

“这倒是!咱们要想唱好明天这出戏,还真少不了她。”

老张说着不由得笑了起来。他身后的那两个年轻人也不约而同地陪笑起来,笑声里有一股浓浓的心照不宣的意味。

杜凉夜也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外面楼梯上忽然起了一连串脚步声,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喝问:“死的人在哪儿?”

立刻便有人回答他:“官爷,在那个房,左手边第三间。”

杜凉夜等人心知是府衙的人到了,便越发不言语。

府衙的人在一番折腾之后,案情也没有获得实质性的进展,便照例盘问周围的人。当他们大刺刺的闯进慕容秋水的房间后,顿时就惊艳了。

他们再没想到,居然能在执行公差的时候,见到仰慕已久的温良辰。而且眼前这个没有化妆,一身纨素的温良辰,居然比舞台更柔美动人,更风情万种。直到慕容秋水连唤两声,那两名衙役方才醒过神来,清一清嗓子,端着架子开始发问了。

“你叫什么名字?”

“慕容秋水。”

“哪里人士?”

“苏州人。”

“来洛阳干吗?”

“自然是为了一睹温老板的风采。”慕容秋水的声音里含了一丝笑意。

“呃……你跟温老板很熟吗?”说着,拿眼去瞥温良辰。

这个问题不仅他们想知道,隔壁房间的四人也相当关心,忍不住侧耳倾听。却听慕容秋水避重就轻道:“我对温老板心仪已久,对她的戏如数家珍,应该算是比较熟的吧。”

杜凉夜闻言,皎白的脸上不由得浮起一丝微笑。

“隔壁死了人,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知道。”

“看见什么可疑的人了吗?”

“没有。”

“那么温老板呢,”已然换了一付语气,“您有没有看见可疑的人?”

“回二位官爷的话,”温良辰的声音温软动听,柔柔道:“我们一直在房里坐着,什么也没有看见,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紧接着两名衙役假公济私,缠着温良辰问了一些杂七杂八,与本案无关的问题,以满足自己的八卦好奇心,因知道她是杜大人请来的名优,倒也没怎么为难,就来转敲下一个房门,门打开一看,里面站在府台大人的千金小姐,遂非常识趣地告退而出。

这一桩无头公案算是落定了!

第九章(上)

晚饭是在宴宾楼吃的。

这是洛阳城最好的酒楼,位于洛阳府衙和凤翔客栈之间,可谓是得天独厚,占尽优势。

范大人一路东来,屡受刺客惊扰,虽说是有惊无险,但这一顿饭依旧丝毫不敢马虎。偌大的二楼只有他们一桌十来个人,楼梯口以及四面临窗的位置尽是带刀护卫,宴宾楼外十二名巡捕二人一组,分守着四面八方。酒席之上,当地官员们对这位清朝皇帝跟前的大红人极尽逢迎、阿谀之能事,好在杜凉夜自幼就听惯了此类言辞,方能做到充耳不闻。

酒足饭饱之后,再由众人一路护送范大人至府衙休息。夜间的安全隐患自然较白日更大些,她特意安排了几名得力下属夜间当值,然后才与父亲一道步出府衙大门。

其时新月初升,凉风徐来。杜大人酒至微醺,被这晚秋的凉风一吹,顿时觉得身上清爽了许多,便挥退阶下等候多时的轿夫,顺着长街向北漫步而行。

杜凉夜随行一旁,沉默不语。

杜父边走边道:“凉夜,你回来这两天,我一直没得空儿跟你好好谈谈……”

杜凉夜心内惭愧,忙道:“对不起爹爹!我——”

杜父摆摆手,道:“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的,肯定是王爷又给你派了什么差事……凉夜,你可别怪我啰嗦,王爷是对咱们不薄,但你毕竟是个女孩子,成天打打杀杀的,我担心……”

杜凉夜最怕听这个,忙赔笑道:“爹,我的武功可是王爷专门请高手教的,没那么容易就死——”

“胡说八道!”杜父喝斥一声,瞪着女儿面露怒容。

无双话一出口,心里就有些后悔了,暗暗盼她说几句中听的软话,自己好乘机下台,谁知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看着自己,红唇半启,贝齿微露,却半天也不见吐出一个字,顿时恼羞成怒,一把甩开她的手,翻身面朝窗户,重重地合上双眼。

杜凉夜探头看过去,只见他鼻梁秀挺,一双睫毛被泪水润湿,越发显得浓密漂亮,看得她的心都碎了,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年确实挺过分的,他们一味的追求私人空间,不曾顾及到无双的感受,明知他生性好动贪玩,却还经常撇下他独自一人,使他有向隅之感。说起来,他彼时也只得十五岁,且又是平日被众人在掌心里捧惯的主,何曾受过这种冷遇?也难怪他要耿耿于怀了。

思及此,她于是放柔声音道:“好了好了,是我对不住你,我给你赔礼道歉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再生气了……”

杜凉夜温言好语的说了半天,却不见他有半点动静,便站起身道:“好吧!你要生气就生气吧,等我吃饱了饭再来看你。”说着拔腿就走。

“喂!”无双闻言一骨碌爬了起来。

杜凉夜转过身来,靠在门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俊秀无俦的美少年一把掀掉棉被,乌黑秀发披垂直下,衬托得一张容颜皎白如玉,两眼幽怨地瞪着自己,娇嗔道:“我也饿了。”

她轻挑一下眉毛:“那就快点儿吧。还得去西江月梳洗,别磨蹭了。”

他哼哼两声,甩袖率先下楼去。

外面白雪皑皑,触目所见尽是白色,整个一粉妆玉琢的水晶世界。可无双面上丝毫不见欣喜,反有一股子厌恶,他的神情跟适才判若两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气势,搞得杜凉夜也不太敢流露欣叹。她虽然一早就见识过无双的两面性,仍不由得暗自称奇,完全没有办法把刚才那个梨花带雨的少年,跟眼前这个江湖霸主联系在一起。

梳洗完毕,他倒又不急着吃饭了,径自站在西江月的后排窗口发呆。杜凉夜忽然发现,他似乎很锺情这个后窗。他既不说去吃饭,她便在一旁陪着。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无双忽然轻叹一声,恍若耳语道:“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不该附庸风雅,玩什么踏雪寻梅。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杜凉夜不由得一呆,稍后回味过来,知他是指白马寺那一夜,更加不知该说什么,继而再咀嚼一下他这话里的意思,顿如五雷轰顶,只觉一股气在心里百转千回,硬是寻不着一个出处,大有回肠荡气之感。

他转过身来一笑,道:“吃饭去吧!”

雪后一连几日都是晴天,天空高远且瓦蓝,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云彩看起来也格外洁白。这种天气,杜凉夜只在关外见过。有一年她陪王爷出关,首次领略到塞上的独特风情,白日苍凉辽阔,夜晚深邃雄浑,人多畏塞外风沙之苦,她倒颇觉相见恨晚。王爷于是戏称她的前世乃是满人。

呵!要真是满人倒也罢了,何至于落到今日这个田地。汉人当她是走狗鹰犬,满人也不见得待她有多真心,天下一旦安宁稳定,她这样的人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当然,现在还是有无双帮她,可她是连慕容秋水都不敢轻易倚靠的人,还敢企望无双?

慕容秋水自然是真心爱她的,毋庸置疑。至于无双嘛,暂时也是喜欢自己的,但他那可怕的两面性,指不定哪天就发作了。经常是说得好好的,忽然就变脸,年岁越长身上那股子阴柔气越重。除却这古怪的脾气,平日里待她倒是没话说的,凡事都抢先替她虑到了,但凡是好吃好喝好玩好用的头一个先给她享用,搞得下人们都不知谁才是主子。她算是脸皮极厚的了,有时也不禁被这殷勤搞得心生不安。

他到底喜欢她什么呢?

她的脾气极坏,既不温柔贤惠,也不端庄淑德,女红厨艺无一精通,琴棋书画样样不会,就算是相貌生得略比别人好些,但这世上尚没有不老去的美女佳人。

他若是有所图还好,偏偏他是无条件的,这才真正让人心里没底啊。与其取悦一个孩子,不如取悦一个大人。生意场上还有一句话叫做生不如做熟——倘若如今的她只剩下美的容貌可以取悦他人,那么她当然更愿意取悦王爷,去做那个福晋。她和他毕竟有着十多年的回忆。如果说她是哪吒,那他就是她的太乙真人,是她的再造物主,他熟知她的一切,她在他面前不必伪装矫饰。她只需要梳妆打扮的好看,沉静乖巧的等待,不违逆他的意思……

她不由得又想起月余前遇到的那个手持赦免令的金牌特使。他说,自大同叛乱以来,王爷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豫亲王和摄政王元妃先后去世对他的影响很大,脾气有些暴躁,兼之政事繁杂,一些事情难免有所失查。渑池之事,虽然漏了几个人,但大多数反贼均被歼灭,功过相抵,王爷已经决定不再追究了,这是他的亲笔手谕。沉吟有顷,他续道,你自幼就跟在王爷身边,是王爷亲手栽培的人,他对你一向恩宠有加,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杜凉夜深吸一口气,略仰起头,远处屋宇间残存的几点冰雪,乱琼碎玉般折射出太阳的莹光,天色澄明如湛蓝宝石,映在她秋泓般的眸底。过去的十多年时光宛如一条静静的河流般淌过她的脑海。她想起他往日的种种,严厉固然是极严厉的,但对她格外留情,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偶尔会不动声色的流出一丝宠溺的笑影,她也只在无意间撞见过几次。

暂且不论他这一次的赦免是真是假,只要他还愿意给她机会,她就绝不会放过,至少说明她还是有价值的,日后没准会沦为禁脔,但燃眉在即,管不了那么远。或许她这一生被人下了什么魔咒,注定要与他生死纠葛,牵扯不清。假如这是她无法抗拒的宿命,那就让她义无反顾一往无前一蓑烟雨任平生吧!

过两日寻一个时机,把这个想法跟无双说了。

他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惊讶,仅仅作了礼貌性的挽留。这倒是杜凉夜没有想到的,她原以为会颇费一番周折呢——由此更可见她从来就不曾了解过他。他不可能不知道温良辰等人的下落,但不会告诉她,他没准还做了什么别的手脚,不过,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送她出城的那一日,铅云低垂,塑风阵阵。

两人牵马并肩走了一段,没有说话,林间的落叶萧萧直下,偶尔一两只凄清的鸟鸣,衬得天地无限寂寥。

“凉夜,出了洛阳城,你可要多加小心……”

“嗯。”

“凉夜,如果我伤害了你,请你一定要相信……”

“我知道,你比我更难过。”

“凉夜,人生总是要殊途同归的,走哪一条路,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有的。”

“哦?”无双停下来看她。

“区别就在于,我走得是否高兴?有时候,同一条路,一起走的人不同,心情也会不同。”

“跟我一起走,你不高兴么?”

“高兴。但还不足以支撑我走完全程。”

她说完抿了抿嘴,清俊的脸上带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影。无双狠狠地瞪住她,恨恨道:“我恨你的直接。”

杜凉夜微笑起来,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便弯成漂亮的月牙状,眉梢眼角便有种说不出来的神韵流转,光丽动人。无双忽然丢开马缰猛扑到她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杜凉夜僵着身子。

她十分怀疑,这个在她怀里哭泣的少年是否曾被魔鬼亲吻过,否则,他何以能将人类最最复杂的情感收放自如?他就像一个至刚至柔的矛盾体,是一个妖孽。同时,她还发现他的眼泪实乃是滔滔江水,若再不加以阻止,就没完没了了。

于是她推开他,道:“要下雪了,你快回去吧。”

这种安静,绝不会持续太久!

果然,没过几天,山西大同总兵姜镶揭竿叛清了,他的此举得到了李定国孙可望等人的积极响应,南方一带因清廷“剃发易服”而引发的一系列恶果及后遗症也终于全面爆发开来,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反清势力纷纷兴起,大有风起云涌之势。多尔衮贵为摄政王也不得不两次率师亲征。

这一仗持续了一年多。

据说大同城被攻破的当天,清兵进行了大规模的屠城,执行得相当彻底,惨无人道。

那一年里,杜凉夜曾经前后三次离开洛阳,每次回来都是伤痕累累。尽管她从来不说自己的行踪和遭遇,但无双岂能不知她是为了打探慕容秋水的下落。她只要一跨出西江月的大门,就有无数杀机在等待着她。作为满人的走狗,王爷的叛徒,各方面的人都在追杀她,真难为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更难得的是,她这次回来居然没有受伤。

今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气候一天赶着一天的冷起来,接连阴沉了数日,也不见落雪,大片的惨淡阴云低低的压下来,仿佛就垂在头顶,叫人心里感到一种无形的逼仄。恰好在她回来的那天傍晚,天空飘起了雪花,起先是小小一团,后来变成一片片的羽毛,竟是极为罕见的一场大雪。

在这样一个风雪之夜,她孤单地躺在醉花阴的阁楼里,望着垂挂于帐顶的一个红色同心结,想起多年前的七夕节。

“你看这些姑娘们都有同心结,不如我也送你一个吧?”

“有你这么问的嘛?至少也应该先把东西买来才显出诚意吧。”

“万一我买来,你不要怎么办?”

“那是我的事——”

“但事关我的银子啊。”

“那你就和你的银子一起去逛街吧!”

“其实你只要说一句想要就行了。”

“哈!你欺负我没银子么?”

“那你就是不想要——”

“我想不想要关你什么事。”

“因为我想送你一个。”

“很好,我也有一个要送给你,喏在这里!”

“噫?你什么时候买的?”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不会又是顺手牵羊?你怎么能——”

“你要不要?不要的话就去还给老板啊。”

“是要还给老板。”

“你敢——”

“是还钱啊……”

“有这个必要嘛?”

“很有必要。”

时至今日,她仍记得那是怎样的一个凉夏的夜晚,有着璀璨的星光和动人的月色,慕容秋水看着她的神情,就像拥有了一个闲适静好的人间。他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两团灼热的火与光,足以令世间的一切死灰复燃,她天性的寒凉与刚冷被一点点融化,汇集成一泓波光涟漪的春水。

那一年的慕容秋水就是躺在这张床上,伴着这个同心结入眠的吧?他是否也曾像她一样在灯下睹物思人?窗外的月色有否细心看顾他的身影?他的脸上有否绽开近乎傻气的笑影,彼时的他又怀着怎样的心情?

杜凉夜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眼角却渐渐润湿起来。她感到一种空前绝后的疲惫,钝重的疼感散入四肢百骸,全部气力似乎仅够维持一个稀薄的呼吸。她绝望地想起多年前的天空,是那么的湛蓝而明澈,漂浮着洁净若鹤羽般的流云,大把大把的阳光穿透云层,穿过绿叶浓荫,慷慨倾泄在他们的身上,少年清澈的目光越过尘世的浮华烟云,历千劫而不变。

隔日醒来时,雪已经停了。

无双躺在窗下的软椅里,身上盖着厚厚的锦缎棉被,只露一张脸。雪后初晴,明媚的红霞透窗照在他的脸上,一张脸蛋洁白胜雪,美到令人担忧,生怕这美不是真的,随时会消融不见。

杜凉夜起身走过去,看见他一双不断颤动的睫毛。

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还是没消息么?”

杜凉夜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

“那日在渑池,我应该阻止他——”

“你阻止不了他。我原本以为只要杀了曲澜,没人再逼迫着他,他就自由了。后来我才知道,曲澜死了,他更加没有退路……”

“是我的错,我杀了曲老爷子。”

“是么?那我应该谢谢你,他若不死,我就不能坐在这儿跟你说话了。”杜凉夜淡淡的笑道。

无双沉默不语,似有愧色。

杜凉夜冷冷一笑,道:“得了吧。你要是有良心,母猪都能上树了。”

“我真这么坏吗?”

“比这更坏!”

沉默一下,他忽然叹道:“也许吧。可我就是不想看见你们在一起。我只要一想起你们两个在一起,就会很难过,很生气。”

“哦,敢情你是暗恋慕容秋水啊?”

无双神色丕变,飞快看了她一眼,眸中似有刀光闪过,少顷,方道:“有一件事,说起来有些丢脸,但我一直不能释怀……”

他竟然真的微微红了脸皮。

杜凉夜像看见稀罕物,笑道:“这世上竟然还能有令你觉得丢脸的事?”

无双毫不理会她的嘲讽,一口气道:“五年前的一个冬天,深夜,大雪,我们三个喝醉了一起去白马寺赏梅。我不知怎么的睡着了,醒来没有看见你们俩……”

这一下轮到杜凉夜红了脸皮。

无双也不看她,将视线投向窗外的碧蓝天空,继续道:“我当时很害怕,又担心你们出事,在白马寺里里外外找了两圈,没有找到你们,回到家立刻就吩咐人继续去找,只差没把洛阳城翻过来,硬是没找着你们。直到下午你们俩才出现,安然无恙。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当时是什么感受?”

“就为这事?”

“你这是什么口气?”他倏忽瞪大眼,受辱般地叫起来:“为这事我郁闷了整整两年。”

“至于嘛?”

“你们怎么能把一个孩子丢在荒郊野外,自己跑去寻欢作乐?你难道认为我不会害怕?”

“孩子?你都十五岁了。”杜凉夜为自己听到的感到惊讶,道:“而且你武艺高强,还是天下无双阁的阁主,谁能把你怎么样?”

“所以你们就很放心?”他一声冷笑,咬牙道:“你们俩的武艺也不弱啊,年纪也不小了,我还不是一样很担心你们,派人到处去找你们?”

杜凉夜垂下眼脸,不说话了。

无双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一迭声叫道:“我一直以为我们三个人是一起的,可你们却想甩掉我,别否认!那晚之后,你们就千方百计的想要甩掉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能这么做?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伤心?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你为什么偏偏跟他要好?我待你那么好,可是你呢?你一直欺骗我,没说过一句真话,是你先没良心的……”

他睁圆乌眸望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渐渐聚集了泪水,随时要溢出来的样子,但他极力忍着,涨红一张雪白脸儿面,看起来委屈极了,也可怜极了。但事实是,江湖上再找不出比他更强大的人了。

杜凉夜完全相信,这一回他的眼泪是发自真心的,心里头也早已经软了一大半,但偏偏又觉得他眸转滢光,宛如出水荷花般的容颜十分美丽,不由得想多看一会儿。

杜凉夜自知失言,不禁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杜父无奈摇头,父女二人继续朝前走。

“说起来,这事也怪我,当年我要是态度坚决一点,不让你跟他去的话,或许——”

“爹,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杜凉夜看着自己的父亲,语音清坚地道:“您别总是自责。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杜父侧目看她,苦笑道:“可你那个时候太小,还不明白,这条路对你来说,真正意味着什么?”

“我至今没有后悔过。”

“你不后悔?凉夜,你是不能后悔,也不敢后悔啊!王爷的手段朝野皆知……”他目露怜悯,话说得却是一针见血,毫不留情。他停顿一下,继而长叹道:“傻孩子,那是一条不归路啊。”

杜凉夜闭唇不语。

她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她也见识过王爷的手段。从前她小,不知道怕,长大后,才渐渐明白其中的厉害深浅,尤其是她临行前,他说的那一番话,莫名使她有些不安,甚至惶恐。她说不上来这种情绪是为什么,就是一种感觉。明明是捧你、看得起你,却叫你感觉战战兢兢,惴惴不安——或许,这也是他的一种手段?

杜父继续道:“你现在给王爷当差,有很多事情,我虽然是你父亲,却也不方便过问。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你办妥了这件差事,到王爷跟前求个情,求他放你回洛阳来吧,我的年纪也大了,只有你一个女儿,我们也不图什么大富大贵,只求个平平安安……”

杜凉夜鼻头发酸,低低叫一声:“爹!”

杜父苦笑一声,道:“他会同意的,趁他现在还宠着你,你去求他,他会同意的。”

杜凉夜闻言身子一僵,仿佛被某个极锋利的兵刃刺中要害,有一种尖锐到极处的疼。

原来在自己的父亲心目中,她的今时今日,亦不过是仗着王爷的宠爱!他一句话,就将她的辛苦努力全部否定了。她能做这个统领,不过是仗着一个男人的宠爱!

这些年她走南访北,也曾立下过不少功勋,单说三年前围剿幻月剑派,七名首领全部歼灭,余党几乎铲尽杀绝,在八门数百名密探之中论为第一功,至今无人超越。然而,王爷手下的那一帮男人仍旧是瞧不起她,他们在背后议论纷纷,笑称她最最了得的功夫乃在床笫之间。这一次她被派遣来洛阳,统领景、杀二门,老张第一个就跟她唱反调,什么为兄弟报仇,哼!不过是个借口……这些她都可以忍,但是万万没想到连自己的父亲也这样认为。

她不由得微笑起来。

“凉夜?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杜父还想说什么,忽然看见她的脸色,便顿住了,半晌才道:“明天是重阳节,范大人要在城中考察巡视,下午登邙山,晚上会春楼听戏——”

他说到这里,杜凉夜猛地想起什么,问道:“洛阳城不也是有两个名角嘛,怎么忽然想起请这位温老板?”

“这是范大人的意思,前些时候,他派人来传讯说,听闻最近出了个温良辰,红极一时,想在洛阳听听她的戏。”

“原来是这样……”杜凉夜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声,习惯性地眯起眼睛。

“说起来,你范伯父这几年变化挺大的,这次见面,感觉也生疏了许多。”杜父自嘲的笑了一声,“以前,他是绝不听这些戏曲歌舞什么的,说是玩物丧志。想不到如今……呵呵……”

他又笑了两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杜凉夜听得心跳突突,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一时又想不起来。

她一路将父亲送进家门,又到院子周围查看一番,吩咐守夜的几个护卫多加留神,然后才回到自己房里,脱下那身亮珊瑚的长衫,挑了一件纯黑劲装换上,将一头长发细细盘髻于顶,最后戴上面罩,拿起宝剑,推开窗户,像一只夜莺般飞了出去。

直奔洛阳府衙。

她一来轻车熟路,二来暗哨明岗尽在胸中,故而一路畅通无阻的潜入了府衙内室,范大人大概是喝高了酒,正卧床酣睡,室内残留一盏小灯,光线微弱。

她悄无声息地翻开范大人的行李,捡起几封信笺,凑着灯火快速查阅了一下,面罩下的脸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一双眼睛清澄透亮。少顷,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床上鼾声不绝的范大人微微开启了眼脸,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诡笑。

第九章(下)

杜凉夜离开府衙,一路向西飞掠,直至洛水河畔方才站定身子,望着月光下的洛河怔怔出神。头顶上的夜空深邃而广袤,高不可及的碧青天幕上,几点星辰闪烁,越发衬托得天幕深不可测。

深不可测。

杜凉夜忽然之间发觉,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深不可测。人心难测,天威难测,命运更难测。她这样想着,身上便一阵阵的发凉,兼之河边的湿气浓重,夜风尤寒,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她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肩膀,这才发现一身夜行衣已经全部汗湿。

远方的天边隐约有焦雷滚滚,由远及近的传过来,轰炸得她两腿发软,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深深脚印,她走的谨慎极了。

远远的,她望见会春楼下东南角的面摊。

面摊上坐着一袭白衣的慕容秋水。他似乎在等一碗面条,等得无聊便把玩起筷子来,两根尖细的竹筷子在他灵活的手指间飞快的转动,像要凌空飞去似的。

杜凉夜的心不由得绷紧了。

这时,老张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阳春面走过来,弯腰将碗放在桌子的时候,身子好像停滞了一下。慕容秋水紧跟着就失去了踪影。

杜凉夜觉察出自己的呼吸急促,几十米的距离纵身掠过,越过静谧的河流,来到面摊跟前。老张的上身斜倒在矮桌上,一根竹筷刺穿了他的咽喉。鲜红的血一点点倾流到筷子上,再慢慢滴到他的前襟上,缓缓洇染开来,血色由深及浅……她紧紧盯看着血流的速度,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仿佛有人在她的身体里烧了一把火。

她已经不记得,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她发现,自己的体内其实藏匿着近乎疯狂的嗜血因子。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辽东马场,在那疯狂杀戮与冲天的血腥气味里,年轻高大的男子目如冷电般扫视过跪倒在泥巴里的人们,冷冷地说:“我不会再问你们第二遍,生,或死,掌握在你们自己的手里。”

事实证明,贪生怕死是人们的本性。

他在无数双恐惧畏缩的眼睛里,发现一双纯净如秋泓的眸子,清澈、明亮如冬夜的寒星,毫不畏惧的看着自己。

他拧紧浓黑的眉毛,大步走过去。

年幼的少女仰起头来,目光坦然地迎视着他,声音清脆地说:“你真威风!”

他怔住了,英俊黝黑的脸阴沉着,久久没有露出一丝表情。周围静谧得连喘息声也不闻一丝,所有人屏息静气,噤若寒蝉。

终于,他笑起来,露出皓白整齐的牙齿,伸臂将她从泥地提到自己的怀里,大掌粗鲁的擦去她脸上的泥巴,两团绯红从少女鲜嫩的脸庞晕开去,好似最艳丽的一抹桃花。

后来的某天他不知怎的想起这件事,便问她:“你那天怎么一点也不怕?”

她回答说:“我喜欢血的颜色,红的好看。”

他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的看着她,忽然勾起嘴角浅浅一笑,神色极淡然而悠远。

那天之后,他给她换了两名来自西方的武师,专门教习她如何用最快速、最直接的方法杀死一个人。她学的武功很杂,没有哪一门哪一派之说,每一招每一式都凄厉决绝,直截了当,非生即死,不给敌人、也不给自己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她的性格里有这种凌厉狠绝的成分。

所以,三年前,她能够接下风雷刀曲澜的一百零四刀。

杜凉夜觉得自己的身份很可能就是在那一次暴露的。毕竟,在当时的江湖上,有她这种身手的人实属罕见。最重要的是,武学世家的子弟都有门派师承可寻,而她没有。她的剑法毒辣阴狠,专为杀人而习。

慕容秋水到底有没有怀疑过她呢?

曾经,她很为这个问题苦恼过。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他们是毋庸置疑的两路人,是被烙上记号的,是两面截然不同的、鲜明得不能再鲜明的旗帜,分别代表着官和贼。

老张的尸体就是最有力的说明。

总有一天,即使慕容秋水不将筷子插进她的喉咙,她也会将剑锋刺入他的胸口,总有那么一天的。可恨她一向自命是这世上最洒脱最不羁的人,偏偏有一个慕容秋水来拖累她,更要命的是,这故事一点儿也不新鲜,跟戏文里头的那些个陈词滥调压根儿没有区别。但,这却是她今生最初的,也将是最后的爱。

这真要命。

她不能再这样顺其自然、听天由命了。与其让那些不相干的人毁掉她的爱情,不如由她自己亲手来写这个结局。

杜凉夜停下脚步,举起手中的剑,铿然一声轻响,雪亮利剑出鞘。她自明亮的剑锋上看见自己的眉眼,炯然且决绝,有酷烈的杀气流露。

与此同时,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长空,少顷,惊雷滚滚响过耳畔。

她欲在雨滴落下之前跨进家门,身后忽然传来轻轻的击掌声,一道人影消失在偏门转角。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缓步跟了过去。

小屋里坐着姿态各异的五个人。

贾老四歪躺在椅子里,半闭着眼睛,永远是一副懒散的,快要睡着的模样。

冯二正襟危坐,面色冷峻,仿佛随时准备去见什么大人物,正经的不能再正经。

景门的老大司马卓是一个非常消瘦的老头,眼窝深陷,像两个黑洞,很能给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种威慑感。一众人里唯有他对杜凉夜最是尊敬,甭管这种敬意是否真诚,至少他愿意做出姿态,有些人连姿态也不屑作,比如这两个黑色劲装、佩带短刀的年轻人,经常能在老张的屁股后面看见他们,叫什么来着?杜凉夜想了一下,哦对了,周梦寒、杨初雪。

周梦寒抢先说话了:“我们要为张老大报仇!”

杨初雪立刻表示同意:“不错!为了这伙肥羊,咱们跟老大辛辛苦苦熬了半年,眼看这块肥肉就要到嘴了,却让别人给抢去了。”

周梦寒唱和道:“老大这个时候死,实在太他妈的冤了,让别人平白捡了个大便宜。”

其余三人默不作声。

杜凉夜当然知道他们的这个别人指的是自己,却不露一丝声色,淡淡道:“你们到底是要替张老大报仇呢,还是要替他报冤啊?”

周杨二人一愣,道:“自然是替老大报仇,咱们……”

“很好!”杜凉夜有力地截断他们下面的话,“那你们现在就去替张老大报仇吧。”

二人又是一愣。

杜凉夜继续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两人分别是死门天干甲乙两组的组长。那两组人马依旧归你们调遣,去吧!”

小屋里异常安静,一盏烛火摇曳过众人的脸,显得各怀鬼胎。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夜风携夹着惨淡浓云寸寸逼近,星月立刻识趣的收敛了锋芒。

周孟寒和杨初雪互看一眼,终于昂首走了出去。

杜凉夜沉默一下,淡淡道:“张老大在这个时候被杀,确实是一个非常大的损失,但这也提醒我们,对手不容小觑,各位万万不要大意。我本想明日再找各位谈谈,既然大家都在,我就把话一起说了。”

她踱步到窗边,道:“王爷突然调我来洛阳,我知道你们都很有意见……”

这时,冯二张口欲言,杜凉夜抬手阻止他,微微一笑道:“不必否认!就是换作我,也是要有意见的,辛辛苦苦的功劳被别人抢了,没有意见那才叫奇怪呢。不过——”

她停顿下来,目光倏忽变得锋锐,一一扫过眼前的三个人,语音蓦地清坚凌厉起来:“我希望三位,能够把这些牢骚,意见统统先放到一边去,不要让它影响了你们的情绪和判断,我们现在有一个共同的的敌人要面对,解决了他们,再来算筹大家的功劳也不迟!”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司马卓出声了:“杜统领说的对!老张要是沉得住气,安分一点,也不会出这档子事。”

贾老四懒洋洋地睁开眼,问道:“一切还是照原计划?”

杜凉夜沉吟道:“老张死了,他的位置由冯二爷暂时顶上。凤凰就交给贾四爷负责了。其他照原计划进行。”

少顷,冯二挥袖灭了屋内的灯。

雨,终于落下来。

第十章(上)

雨势很大,风更大,整个洛阳城都笼罩在一片巨大的疯狂的雨幕里。

杜凉夜搬了张椅子在廊檐底下坐着,偶尔一阵狂风席卷了雨水劈头盖脸打过来,她也不躲不闪,神色木木的,好像也不觉得疼。

这可把随伺的丫头怜香给吓坏了,连忙拿了雨披给她穿了,又反复哄劝好一阵子,她却无动于衷,好像根本没听见,神色木然地望着南墙下的一株桂花树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怜香待要下楼去禀告老爷,她却说话了:“你去休息吧,我坐一会儿。”

声音清泠泠的,没有语调语气可言,听不出任何感情。

怜香没办法,只好搬个凳子在旁边陪坐着。雨势惊人的大,风吹得周遭树木哗啦啦的响。劲风夹杂着冰凉的雨点迎面打得两颊刺痛,火辣辣的疼,更兼晚秋寒意侵体,这真不是闹着玩的,她忙起身再劝:“小姐,您真的不能——”

一句话没说完,忽然一阵狂风猛扫过来,将她后面的话硬生生扑回喉咙,差点回不过气来。

杜凉夜淡淡道:“你自己去睡,不用管我。”

怜香无奈,只得进房去,但她哪敢真的去睡,便披了一件厚衣裳在窗户边上坐着,方便看顾小姐。

早几年,她就觉得小姐的脾气有些怪,这次回来后,感觉更怪了,完全不像个姑娘家,都二十出头了仍然不找婆家,老爷居然也不着急,真是的,唉!整个洛阳城,再找不出这么大的姑娘了,这个年纪的女子,要不是流落勾栏梨园之类的地方,都已经做了孩子的母亲了——怜香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些怨气。其实也难怪她有怨气,她今年都十八岁了,换作别个丫鬟,早就跟她们的主子嫁出去了,唯独自己跟了这么一位奇怪的主子,眼看就要步她的后尘,成为老姑娘了。

她怀着一腔思春的幽怨,恍恍惚惚的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只见天光大亮,温煦的阳光自窗口洒进来,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全身酸疼得不敢动一动,忽而灵光一闪:“小姐!”

步履跄踉地把门一看,廊下只余一张椅子,小姐已经不知去向了。

天地被雨水清洗了一整晚上,空气闻起来格外新鲜。她深深吸一口气,走到栏杆前一看,只见满地断红残绿累累积了满园,南墙根下的三株桂花树,树叶碧翠欲滴,可那最后一季盛开的细白桂花也落了个干干净净,尽数化作尘泥,再没有一点儿了,连残香也不闻一丝。

她站了一会儿,正欲下楼忽然想起搁在后排窗沿上的两盆菊花,天啊!那可是小姐最爱的花,连忙奔过去一看,窗沿上哪里还有花盆的影子。她趴在窗沿上,探头朝下看,这一低头,猛地瞥见墙外的树荫里隐约有个人影,看不清面目身材,单觉得那人服饰华丽,气势不凡。

那人好像感觉到她的注视,举头看过来。

她本能的往后一缩,在窗后静立一下,到底没能按捺住好奇心,又探出头去看。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几点阳光在树叶间跳跃,刚刚那道身影仿佛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这时,前院传来一阵嬉笑打闹之声,颇有些肆无忌惮。她微一皱眉,疑惑是谁这么放肆,忽然想起今天是重阳节,老爷和小姐肯定是去陪那位范大人了,难怪下人们都活泼起来了。

但是,她猜错了。

杜凉夜并没有陪着范大人去巡查,而是独自漫步在洛阳城外的水域。她身穿一件纯白的广袖长袍,腰束一抹绛红镶珠带,尤为鲜艳夺目,越发衬得人神彩飘逸,秀色夺人。

她踏着潮软的水草,微微感到有点儿头重脚轻,伸手摸摸额头,烫得厉害,不由得在心里埋怨起来——那么大的雨,怎么就没把她淋死过去?或者干脆彻底病倒动都不动一下也好啊,偏偏这样半死不活的,脑子稍稍清醒一点,理智就纷纷回来。还有老张,他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这事若是出点儿岔子,漏掉个把鱼什么的,她连个推诿的人都没有,真正是把她唯一的退路也给堵死了,一点念想都不留给她。偏偏杀死老张的人还是慕容秋水,这等于是他逼得自己无路可走。

杜凉夜的心里悲哀极了。

她步伐沉重地朝那座废弃的宫殿走过去,在一堵残败的墙根下站了良久。阳光从她的背后照过来,将她的影子投射在长满青苔的墙壁上,上半身和下半身之间成直角,像被人拦腰斩断似的,又像是上半身和下半身彼此叛逆,到一种剑拔弩张无法调和的地步,感觉极之怪异。

终于,她缓缓抽出宝剑,在左下角的第三块青砖上划了一个圆,然后在圆里画一个叉。每一下都非常缓慢,好像那剑有千斤重,而她不胜重负——这本是她对慕容秋水敞开的一扇门,现在却不得不亲手把它堵死。

完成这个动作,她退后一步,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冷严,容颜惨白无一丝血色。然后,她转身离开了废殿,动作敏捷地在芦苇丛中穿梭。渡过彼岸,蹲下身子在河边用丝帕洗了一把脸,让冰凉的河水稍稍消减一下额头的热度。

忽然,她似乎觉察到什么,一把将丝帕从脸上扯了下来,睁眼就见澹澹水波之中一抹修长倒影。慕容秋水临水而立,风神俊秀,清澈眸中带着一种皎花照水般的温柔,微笑望定她。

她仰着脸,有些呆呆的,细致白皙的肌肤上蒙一层薄薄水气,被早晨的阳光一照,整个脸庞都发出淡淡的微光,柔润纯净。看在慕容秋水的眼里,既柔和又圣洁。

杜凉夜心里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还来找她,脸上却浮起温柔的笑意,但不知道怎么的,笑容里格外有股悲哀的意味。

两人并肩向前走,她走在他的身边,心里空荡荡的,明知道幸福离自己一尺之遥,触手可及,可是她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像流水一样的淌过去。她知道他的心意,他也知道她的,可是他们这两份一模一样的心意,无论如何也汇不到一处,拧成一个共同的结。

她恍恍惚惚的,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昨日下午在凤翔客栈听到那句话,心里更加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的风流不羁,她是一早就知道的,却从不曾有幸听过他的几句俏皮话,他若是天性木讷也就罢了,偏偏在别的女人跟前巧舌如簧,天花乱坠——真是遗憾啊!今生大概都没有机会了吧!

杜凉夜不无怅惘地想。

“怎么不说话?”慕容秋水伸手去握她的手,出乎意料的热,顿时惊呼一声:“这么烫?生病了吗?”说着又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她急忙偏头躲过,这个举动叫他一怔:“怎么?”

杜凉夜盯牢他的眼睛,静默不语,他被看的有些不自在,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忽然笑起来,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现在要和你一起离开洛阳,你同意吗?”

慕容秋水看着她,沉默好一会儿,终于垂下眼睫,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影。杜凉夜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仍然不死心——这好像是女人的通病,但在她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假如曲澜死了,你会不会……”

“凉夜,这不是游戏。”慕容秋水忍不住打断她,“不是谁想玩就玩,不想玩就能退出的。”他停顿一下,终于还是补充一句:“还有,请不要在我面前咒我的师傅,我看待他的生命,胜过我自己。”

杜凉夜不语,眸中渐有滢光流转,似乎要哭了,但她竭力控制着。

慕容秋水的心里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逼仄感,呼吸艰难。于是,他不得不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一眼。

然后,他听见杜凉夜清绝的声音:“慕容秋水,我会亲手杀了你!”

他静默一下,遂后有一丝温柔的笑意爬上眼角:“求之不得!”

杜凉夜伸臂自身后抱住他,将脸贴在他温暖宽厚的背上。慕容秋水握着她的手。谁也没有说话。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跌落在他的丝质长袍上,来不及洇开,便无声地滑落下去,摔得粉碎。

慕容秋水的心也跟着碎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一分为二,那种疼痛的感觉锋利而清晰,从里到外,彻彻底底的撕裂了他。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他想:算了吧,管它什么反清复明,统统见鬼去吧。

他刚刚张开口,杜凉夜已经放开了他:“我得走了。”

她说完就飞快的消失了,几乎像是逃命。

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将一切都告诉给他。但他们之间的爱情,是他决意要放弃的,他都不要的东西,她也绝不会捡起来。这世上纵有一个人是知道她,懂得她的,可最终也不能够是她的。命运不允许她忠于爱情,那么她将忠于自己,做一个心狠手辣,言出必行的人。

只是,为什么她的心,那么那么的疼?

第十章(下)

慕容秋水的一口血全喷在了青灰色的墙壁上,四溅开来,像一朵绝望的蔷薇。

他知道杜凉夜的眼泪意味着什么。

三年前,她本有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连根拔起,但她没有。此后她销声匿迹,音讯全无,现在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说明事情已经到了破釜沉舟鱼死网破的境地,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路了。

这世上有一些事情原是可以不需要讲究逻辑和收集证据的,仅是凭借着冥冥中的一种直觉,混沌感知里的某个意念,他不必求证什么人或事,他就是知道,杜凉夜就是那个人。然而奇怪的是,即便如此,他依旧执拗地相信她。

赫连忘雪曾经评价他说,慕容锋芒内敛,外表看似沉静温和,内里实则情浓如火,可在某些方面却又天真的可笑。

诚然,在杜凉夜这件事上,他笃定得近乎天真可笑,但是在他的心里,在某个最最柔软的地方,他就是相信她,固执的没有理由。

假如相信自己所爱的人就是天真的话,那么,他大概是有一些天真的吧!

慕容秋水微微苦笑,单手撑在墙壁上,额头因为疼痛而渗出细汗隐隐。他绝望地闭上眼,将头轻轻搁在手臂上,往事就像戏台上的折子戏,一折一折的纷至沓来,清晰恍如昨日。

他记起那些年,杜凉夜是怎样背负双手昂着头,以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姿态走过洛阳街头,来到醉花阴的楼下,朝他的窗户弹射石子。他听到声响,便趴在窗户上,探头出去和她说话,一方面极力想做出正经严肃的样子,一方面又控制不住喜孜孜的表情,自觉或不自觉的。往往说了好半天的话,他忽然发觉彼此的身份错位,位置颠倒,从来只有少年书生到后花园去私会小姐,还没听说过哪家小姐主动勾搭书生的。

将这个想法说给她听,原也是本着讲俏皮话的意思,谁知换得她一声冷笑,好几天不见踪影,直把他的肠子都悔青了,实在烦恼的不行,便学云在天那般无限感慨的来一句:女人心海底针,难测啊!

杜凉夜有个乖僻,她若是生起气来,那是万万不能去解释的,解释只有更讨她的嫌,除非等她主动消气。那时候她自个儿想通了,倘若意识到自身有不对的地方,反倒要跟你道歉的。她也不知道害臊,别管之前话说的怎么样决绝,总有办法给你哄转过来,叫你恼她不是恨她也不是,唯有自认倒霉。这种厚脸皮的本领和无双真是半斤八两,不相上下。所以,无双每每袭用世说新语的标准,品评杜凉夜说她神情萧散,有林下风气。但切莫上当,这话听起来像是赞美杜凉夜呢,实则乃是无双的自夸,毕竟在脸皮的厚度上,他终究是略胜一筹。

这些年来,每当慕容秋水想起杜凉夜,他发现自己记忆最深刻的,总是那些彼此闹别扭的琐事。后来他意识到,那是因为杜凉夜每每流露出一些小女人的温柔情态,总是在她闹完别扭,磨磨蹭蹭温言软语跟你赔不是的时候,真是可爱极了。

后来的后来他又意识到,杜凉夜之所以经常闹别扭,是因为她有一颗骄傲的心。

一个人若是太骄傲了,就会显得与生活、与坏境格格不入。而她的骄傲,是从来不予任何人以任何解释,有时甚至连别人的理解也不稀罕的。这样倔强执拗的性子,简直要惹人厌,若是换了别人,他也未必看得惯,可是搁在杜凉夜的身上,他就看得莫名心疼。可不是嘛,这样骄傲,将来吃亏受苦的终归是自己。

只要一想起她那张清妍的脸,以及嘴角那份近乎傻气的倔强,他就觉得非常心疼。他那时是想永远宠着她,绝不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的,可是最常使她受委屈的人,总是他自己。

他觉得自己真是蠢笨极了,满肚子的俏皮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偶尔说两句吧,却总也不对她的路数,反倒是跟那些不相干的女子说得畅快,连他自己也费解。有一天,在无双的书房里看到一张纸,上面抄写着密密麻麻的佛偈,有一句叫大爱无言,他就很恬不知耻的对应到自己身上……

那时候到底还年轻,只得二十岁。直到离开洛阳以后,他有了大把的时间去冷静思考,隔了相当一段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回顾过去在洛阳的两年时光,及细碎的点滴。然后,他忽然意识到,杜凉夜的不同寻常。

这一点,师傅曲澜无疑也想到了。但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发作。渐渐的,他隐隐约约的明白了一点师傅的盘算——企图利用杜凉夜对他的感情,在未来的某天将她猎杀——在这方面,师傅一向都很深谋远虑。

有时候,慕容秋水觉得他简直是为阴谋而生的。他敏锐的头脑和直觉,几乎不曾料错过什么事,就好比昨晚的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吧,他好像算准了他们会来似的,早早安排好人手,好整以暇的坐等敌人。

那两队人马大约有二十来个人,身手都不弱,气势也足够狠。可惜的是敌明我暗,更兼狂风暴雨肆虐,搞得自身就有些慌了。所以,他们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来人悉数收拾了,再以剧毒腐尸成水,随着倾盆的暴雨流入臭水沟,于是一切照旧,唯有被风雨打落满地的残红断绿,或许会使隔日晨起的某个人发出听雨歌楼小巷杏花之感亦未可知。

第十一章(上)

杜凉夜并没有去保护范大人巡城,而是直接回家睡觉了。

一来,她身体不舒服,头昏脑热;二来,她已经知道了这位范大人的底细,且护卫已经够多了,派头十足,她实在不想再去扮演白痴。现在,她倒满心希望出点儿乱子,最好有人把这位范大人给当场刺杀了,倒要看看他是露面不露面?

她忿忿地在心里冷笑一声,阖眼翻身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分外沉,直到怜香上楼推门方才将她惊醒,睁眼一看,日影已经移至南纱窗下,约摸是午时了吧,心底不由得十分惊讶:这个时候,自己居然真睡得着?

怜香拿了饭菜和一碗浓热姜汤进来,她接过姜汤仰头喝了,立刻便又扑倒在床上。怜香生怕她睡着了,连忙叫道:“小姐,小姐,该吃饭了。”

她的整张脸埋在温软锦被里,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倒并不感觉到饿,只是身上热得厉害,两边太阳穴奇疼无比,伸手摸去只觉得那根筋突突直跳,整个脑袋像是要爆裂开来,越发用被子紧紧裹住,闷得自己近乎窒息,忽觉有人轻轻拉她的衣袖。

“不想吃,拿下去吧。”

她抬头轻舒一口气,遂即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幽凉凛冽,直沁心扉,心知是无双到了,但也懒得应付他,自顾自卧在锦被上,侧头软绵绵地问:“你跑来干什么?”

无双调皮的眨眨眼:“知道你不舒服,就来看望啰——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感动?”

他说着已经爬上床来,伸手去拨她那头披散的乌发,触到她的耳后肌肤,不由得吃了一惊:“啊,烧得这么厉害?”伸手又去摸她的脸。

杜凉夜躲开他的手,转身白他一眼,嗔道:“别胡闹!”

无双一怔,睁圆乌眸盯住她一个劲的猛瞧:小小脸颊因高烧而染上两团嫣红,额头的一圈发根里尽是细密汗珠,清亮双瞳中少了往日的冷冽,便显得一双丹凤眼格外的妩媚动人,像含了两滴晶莹春水。她的容色极浓烈分明,眉眼黑的浓重,肤色白的剔透,红唇绯丽,清俊艳绝。无双一向知道她漂亮,却不知道她竟漂亮至此,忍不住脱口赞道:“你果然还是温柔点更好看——”

杜凉夜闻言轻哼一声,无双便识趣的闭上嘴。

她微微阖起眼睛,有气无力地问:“你是想说我不够温柔,还是不够好看啊?”

因为高烧的缘故,嗓音较往日略显沙哑低沉,声音也较往日格外的温软动听。无双见识过她的爽朗明秀,也领略过她撒泼骂人的狠劲,唯独不曾见过她这付娇弱柔美,不胜东风的模样,不禁看的心神俱醉了,呐呐道:“我是说你今天非常温柔,也非常好看。”

杜凉夜的嘴边浮起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哼道:“我渴了,倒杯水来。”

无双立刻照办,倒了一杯茶水递过来,看着她喝了,问道:“还要不要?”

杜凉夜摇摇头。

无双接过杯子放下,将适才怜香留下的午饭端了过来,央道:“来来,吃点饭嘛。”

杜凉夜拥着一床艳丽锦被翻身朝里,道:“没胃口。”

无双再次爬上床,凑到她背后软言好语地劝说起来,杜凉夜素知他的口才了得,堪比滔滔江水川流不息,连忙打断他:“我头疼,想再躺一会儿,你明天来玩,好嘛?”

无双顿时像只泄了气的球,睁圆一双乌眸,充满哀怨地看着她。

这是他的惯技!

杜凉夜合上眼睛不予理会,隔了好一会儿,没听见他有什么动静,到底耐不住好奇的转过来一看,却见他静静侧卧在自己身边,一头长发流水般淌至胸前,两只漆黑灵动的澈亮眼珠定定看住自己,模样极之乖巧可人。

她心里一软,想起昔日那个十四岁的飞扬少年,是怎样费尽心机变着花样地讨好她。可是转念又一想,在另一方面,他可是不遗余力锲而不舍地调查自己呢。呵呵,你道他果然纯白良善么?那他就不是天下无双阁的阁主了。

他的手段比之自己,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一早就知道,这个少年惹不得,不但惹不得,而且惹不起。他那张俊秀无俦的脸是一个神秘的魔咒,是要迷惑世人,诱人上当的。

无双似乎感应到她的心思,破颜绽开笑容,宛然如一个春天。

杜凉夜的心就更软了。

他生来就有这种颠倒众生的本领,你明知他的笑容可能有毒,依旧甘之如饴,妖孽一般,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来。真是个祸害人间的妖孽啊。

“凉夜。”

“嗯。”

“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请你一定要相信……”

“嗯?”

“我比你更难过。”

“好!”

两人睡在枕上,相对看着,忽而一起笑起来。

“头还疼吗?”

“嗯。”

“我帮你揉一揉。”

他说着伸手按住她的太阳穴揉起来,力道不轻不重,疼痛果然稍稍舒缓。

她似笑非笑道:“哦,看来是真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无双不满地啧啧嘴:“难道我平时待你不好嘛?”

她待要说话,廊下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怜香推门而入,一眼看到床上的两人顿时惊呼起来,掩面狂奔下楼,倒把床上的二人搞得懵然,面面相觑一会儿,忍不住大笑出声。

大约是午时过半的光景,秋阳漫洒西窗,透过那扇白描牡丹的素雅窗纸,渗透至地板便消失不见,热力也极为有限,杜凉夜掖了掖被子,道:“好了,我真的要睡一会儿,你先回去,明日再来……”

“明日?”他似有若无地笑一下,“明日的事谁知道呢?没准我走不开,或许你有别的事呢……趁我今天有空就多陪陪你嘛。”说着八爪鱼一样黏上来。

“好好!”她无奈道:“你乖乖躺着,不要吵我。”

她说完依旧翻身朝里,沉沉睡过去。无双被她传染了困意,打了一个哈欠,有意无意地朝着窗外瞥了一眼,也翻身向里,闭目睡去。

窗外,怜香终究没按住好奇之心,折返了回来。

她琢磨着:这人是男的女的?男人断没有这样艳的,若说是女人吧,那衣服分明是男的。想到衣服,她忽然又想起早上树荫里的人影。于是,连忙将脸凑到窗纸上,向着室内仔细瞧了瞧,那人的衣服确实是早上看到的——华丽到叫人过目不忘。

她又琢磨着:这人与小姐是什么关系?琢磨半天没琢磨出来,也就下楼去了,心心念念期盼着对方是个男人,如此自己的未来也有个着落。不过依照那人的相貌来看,很悬!她尚未见过如斯美丽的男人,几乎把小姐也给比下去。

第十一章(下)

许是姜汤起了作用,杜凉夜一觉醒来,感觉全身爽利许多。身旁的无双已经不见踪影,唯有枕畔袖袍之间残留暗香几缕,纱窗外日影西斜,楼西角的一株银杏被日光投映在窗纸上,剪影如画。

她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方才起身沐浴。

沐浴完毕,换了一件浅玫瑰色的男式长袍,自膝部而下绣着大朵大朵的莲花,花瓣浅白嫩红,色泽深浅自然,行动之间衣摆荡拂,大有步步生莲之效。怜香素来不喜她做男装打扮,却也不禁看的两眼发直。这时,忽又见她走到铜镜跟前坐定,一笔笔描画起那两道浓黑秀长的眉,顿时惊得合不拢嘴,暗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小姐居然打扮起来了?莫不是烧糊涂了?

但不知是什么缘故,她的手一直抖得厉害,怎么也描画不好。怜香只道她是生手,待要出言帮她,可自镜子细细打量一番她的五官,便忍不住发出由衷之言,道:“小姐的眉其实不用画,这样最最好看,哪怕再黑一分都不好。”

杜凉夜闻言手中的笔一顿,凝视镜中的自己。确实。白肌青瞳,绯艳红唇,容色纯粹分明到极处,确是不用画的。她扔掉手中的笔,起身道:“你说的对。去,把我的剑拿来。”

“嗯?”

“我要出门。”

“可是,您的头发……”

“头发也不必绾了。”

怜香转身自壁上取下她的宝剑,双手捧至跟前,她迅疾抄起宝剑,习惯性地做了花势,怜香不自觉地往后一躲。杜凉夜看着她一笑,忽然叹道:“跟着我这样的人,实在是误了你。”

怜香闻言不禁吓了一跳,待要辩白几句,却见她已经步出房门,自朱红色的栏杆处潇洒的一个翻身跃下楼去,姿态轻盈妙曼,玫瑰色的袍带激荡开来,端的是风流倜傥。

这是一个暮色深重的晚秋的黄昏。

杜凉夜一边顺着小巷漫步,一边缓缓吟道:“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称重阳,人情似故乡……”

她的嘴角浮起淡淡的苦笑,慢慢摊开手掌,细碎的菊花瓣从指缝间纷纷落下,萦余一手清香。然后,她翻身进了一座粉墙碧瓦的小楼。

小楼里很安静,是晚秋的傍晚那股特有的静。

杜凉夜的体内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她带剑径直步入小楼,屋内的光线很暗,一抹斜阳自后窗口射进来,隐约可见光影里微微浮动的轻尘。空气里有淡淡的香气,特殊的香气,有安神静心的功效。

杜凉夜熟悉这种香气。

她顺着楼梯一阶阶的走上去,步伐轻盈而谨慎,越往上光线越亮,金黄色的余晖一点点亲吻她的顶发,眉眼,脖颈,腰身,直至她整个人站在阳光里。

然后,她就像被人钉住了双脚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西廊下的软椅里躺着一个人,身着薄荷色的丝质长衫,降落的斜阳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使他看起来宛如天神般令人心生敬畏。

他面朝夕阳,姿态相当的慵懒,而且随意,仿佛睡着了。但,杜凉夜知道他没有——他即使真的睡着了,也绝对比很多人清醒时要精明得多。

周遭很静,夕阳很美,晚风舒缓轻柔。

杜凉夜的额头却已微微见汗。

这时,椅子里的人说话了。

他的语调缓慢而低沉,嗓音微微有一些沙哑,仿佛初睡刚醒的样子。

“他们说,今天范学士巡城登山的时候,一直都没有看见你的人影,我就在猜想,你已经知道了……”

杜凉夜忽然跪倒下去,朗声说道:“您不该这样做!此行险恶异常,万一……”

“能有什么万一?比这凶险的事,我见得多了!几个毛贼算什么?!”他极不耐烦地打断她,“我最近真是听够了这些唠叨,怎么连你也变得啰嗦起来了?好了——起来吧!”说到这里语气已然温和了一些。

杜凉夜应声而起。

“你来的正好,陪我过这个重阳节,我正嫌一个人太寂寞了……”他说着站起身来,身材有点儿出人意料的高,威武挺拔,那是经年戎马练就而出的强健体魄,只是……似乎比往日更清瘦了些?杜凉夜不由暗暗地想。

他没有回头,而是凭栏而立,向着茫茫暮色笼罩之下的洛阳城静静眺望。

杜凉夜看着他的背影,眼底涌起一股绝望的悲哀——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绝好的机会,此后也绝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但是,她只能静静地站着,紧紧握住掌心的剑。

她不敢!她害怕!

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明明触手可得的——她不由自主地盯住他的后颈。

这时,他忽然道:“过来,到这儿来!”

杜凉夜应声缓步上前,来至廊外,只见天边残阳如血,以会春楼为中心的西城区附近人头攒动,黑压压一大片,连同那些鳞次栉比的房屋尽悉被红光所笼,团团彤霞映照得洛河如染,波光潋滟。头顶上的天空却出奇的清朗,连一丝云彩也没有,洁净得仿佛被清水洗过。

她心里生出一丝诡异的感觉。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调你来洛阳了吗?”

“知道了。”

“你知道该怎么做?”

“知道。”他不喜欢别人犹豫不决,故而她语音清坚地回答他。

“你甘心?”

杜凉夜沉默一下,方才道:“您曾经教过我,这世上,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我确实不甘心,但是,我没有办法。”

他点点头,道:“这是实话。”

杜凉夜忽然觉得无限委屈,前所未有的,空前绝后的绝望与不甘,滚烫热泪轰然如倾,啪哒啪哒滴落在地砖上,格外得响。

他终于转过身来,无限怜悯地看住她。

他有一张历经风霜但依然不失英俊的容颜,即便是微笑着,也会给人一种冷萧刚毅的感觉,好似一柄锋锐绝伦,精刚无俦的宝剑,纵然悬在壁上,仍不免夜夜自啸龙吟。

“夜儿,你不要哭,我知道你痛,可是我也没有办法……”他的声音忽然满是苦涩,鹰凖般锐利的眼睛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神情。“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的无奈,不是欠缺点儿运气,就是欠缺点别的什么,有一样东西,你离它只有一步之遥,看起来触手可及,但你就是得不到……你能有什么办法?”

他的语音里有形容不出的寂寥、无奈和痛苦。

杜凉夜止住了眼泪。

她知道,他所说的那样东西代表着什么。

它代表着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地位。他南征北战多年,历尽千辛万苦,一手打下的这片江山,却拱手让于他人。他离帝位只有一步之遥,却只能在旁边眼睁睁的看着——这本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得不到慕容秋水,与他得不到帝位。这两件事在某种程度上并没有区别,都是一种求而不得的痛苦。所不同的是,他的痛苦更深切,也更悲怅。

十二

太阳彻底地沉落下去,月亮星辰还没有升起来。于是,在这昼夜交替的缝隙里,洛阳城用哗然盛放的万家灯火,重新将这一片深邃的夜空点亮,使它具有一种特别的,异于白日的妖媚。

晚饭就在西廊下摆了一方小小桌子,菜式也很简单,却不失精致。螃蟹是绝对少不了,为了应景,还特意搬了若干品种的菊花上来,匠心独具的摆成各种繁复优美的花式,以供他们欣赏。哦不,是供他。至于她嘛,虽然在功能效用方面要大一些,但实际上,跟这些被搬来搬去的菊花并无不同。

像是感应到她的想法,他忽然道:“今晚这些菊花都是为你准备的。”

这确实是意料之外。

她略微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正迎上他的灼灼目光,遂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低下头去,冰雪两颊升起一抹嫣红,微微发起烫来。

他轻笑一声:“吃饭了!”

说着率先坐下来,伸手就提起一只肥硕的大螃蟹,忽然瞥见她仍然在旁边恭恭敬敬地站在,这般拘束谨慎,拘泥礼数,实在不像她往日的作风,不由得蹙眉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杜凉夜一愣:“没有啊。”

“真的?”

“哦,早上有点儿发烧,现在好了。”

他心里讶然于这个回答,有些哭笑不得,却丝毫不外露一点儿,只是定定看住她,隔了一会儿,脸上终于带出点笑影来,没好气地说:“我是叫你坐下来吃饭,平日那股机灵劲都哪里去了?”

杜凉夜讪讪的在他对面坐下来,却如坐针毡。

“你在害怕什么?”

“没有。”

他忽然变脸,扔掉手里的一只蟹腿,用雪白的巾帕擦手,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尽管已然养尊处优几年,但经年军旅生涯造就的掌心厚茧仍未全部蜕去。

“夜儿,你在我身边也有七八年了吧,你应该非常清楚,在这世界上,有能力改变事情的只是少数人。”他目光倏忽变得锋锐起来,“我有权去赦免一个人,但是你没有。夜儿,你没有。你可以顺从我,敬畏我,但是,绝对不能够背叛我。”

杜凉夜在他凌厉的注视下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微微垂下眼眸。她那双浓密卷曲的睫毛一旦覆盖下去,就仿佛覆掩了整个人间,你再走不进她的世界。

这是她无言的反抗!

他知道,但是他也有点儿无可奈何。有一天,当你行走在权利的顶峰,你就会发现,要想找到一个旅伴是多么困难的事。而他仍然记得,那个十二岁的女孩望向自己的眼神。那是真正的纯粹的赤子目光,不染一丝一毫的尘埃,不带一丝一毫的功利,纯净清澈如雨后晴空。

那道目光对于他的整个人生而言,都是空前绝后的。他不是舍不得毁掉她,他是舍不得毁掉自己的回忆——有关那些年少激扬的青春岁月、有关征战杀伐、驰骋战场的快意、有关建功立业的雄心豪情……所有这些,它所编织而成的,是一个少年最瑰丽的梦。

如今,除却一个名号,他基本上算是得到了自己曾经极度渴望得到的所有东西。然而,他却也因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生命中那一段最最美好最最珍贵的年华啊,如同一江春水,滚滚东流去,再不复返了。岁月把他变成了一个背影仓惶的中年人。

这多么悲哀!

他的心里哀伤如潮涌,但没有人看见,他也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正如他自己所说,人们所需做的就是顺从他,敬畏他。他不需要同情或怜悯——这也正是他纵容宠溺杜凉夜的原因,她由始至终都把他当作一个英雄来敬仰,他需要这种敬仰,越往后越需要。

他在心底无声地叹息一声,仰头饮尽杯中的酒。

杜凉夜把盏为他重新斟满。

他换了一付温和的口吻:“夜儿,我可以原谅你三年前私自放走曲澜等人,但是,你不能一再犯错。我再次给你机会,你不可辜负我。”

“我知道你自小就心高气傲,可是夜儿,你必须搞清楚,你的这股傲气是谁在供养着它?它又滋长在什么样的坏境里?”

他的语气淡淡的,声音低缓而意味深长。烛光在夜风的教唆下,拖着身影调皮的滑曳过他的脸庞,却始终不敢久留,急闪而过。他的脸便跟着忽明忽暗,始终看不出什么表情。

杜凉夜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唯有垂眸不语。

他沉静冷然地看着她,饮了一口酒,续道:“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强极必辱,情深不寿。’夜儿,你这一生吃亏就吃亏在你太要强了,不懂得柔韧迂回之道。有一些气,实在没有去争的必要,你就是一个女人,这是改变不了的铁的事实。女人的战场不在这儿。”

他顿一下,补充道:“男人才是女人的战场。”

这句话把杜凉夜说得噗嗤一声笑起来。

她一笑,那双丹凤眼就成了两道漂亮的弯弯的月牙儿,有着说不出来的娇俏可爱。这个笑容顿时就取悦了他,但他不会外露一点儿。他天生就有这种不露声色的本领。

他重重哼了一声,佯怒道:“不服气?哼!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听不进老人们的话……”

“您现在依然很年轻!”杜凉夜微笑着说。

“是嘛?”他淡淡地问。

“是的。在我心里,您永远年轻、英俊。”

他哼笑了一声,嗓音浑厚,有着某种类似金石般的质感,又像是坚冰层下湍急的水流之音,使人听起来莫名要起一股冷萧之感,无从分辨他的真实情绪。但杜凉夜却知道,他是真高兴的。果然,他放柔语气道:“不是发烧嘛,喝两杯酒吧,活血去寒。”

她依言饮了一杯。他便沉默用餐,不再说话。杜凉夜因为忌讳别人的闲言碎语,故而在他跟前格外显得庄重肃严,即便心知他是真宠自己,也从来不多一句嘴。她在别的方面一向天地不怕,唯独这一点是她的死穴,生平最恨。

她陪他饮了几杯酒,饭菜却是一筷也没动,一整天不曾进食,好像也不知道饿,只是感到胃部有些隐隐的痛。她放下手里的银杯,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天色。

夜空澄碧无云,晴朗得近乎诡异。

这是一个特殊的夜晚,也是一个疯狂的夜晚。

倘若杜凉夜能够活过今晚的话,那么她毫不怀疑,在往后的岁月里,这将是她最难于忘记、最刻骨铭心的一个晚上。

她毫不怀疑!

***

这时候的温良辰也有着同样的感觉。

毋庸置疑,今晚这场戏将是她的表演生涯里最为紧张刺激的一场戏。

她不必亲见只靠听觉也能想象得出外面是怎么样的一番情形。但实际情况比她想象得更加疯狂,早在几天前就蜂拥进洛阳城的人们,怀抱着一种即使不能进去看,站在外面听听也不错的想法,把会春楼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围了个水泄不通。

说起来,也难怪人们这么狂热,温良辰的表演能将沉静端庄与活泼伶俐融于一身,气韵天成,确实有她无可替代的独特魅力。有别于其他戏子的风流袅娜,她那一种美是世俗的,温婉的,当她举目看向你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温度,这种温度令你对她倾诉的一切感同身受,可以成功渡你到理解和同情的彼岸。她的美丽是不动声色的,不易察觉的,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她死心塌地的追随者、爱慕者,而你自己尚不自知。

登台的时辰还有没到,自沉重的帷幔后面看出去,台下黑压压的一片尽是人头,一双双眼睛不论是大的小的都分外明亮。只是,这些人里头,究竟有几个真正的看客就不得而知了。

只怕一个也没有!

温良辰自嘲地笑了笑。

前排视线最佳的位置上坐着府台杜大人,身着蓝衫便服的文士打扮,手捧一盏青瓷茶盅,凑过头去和旁边的范大人交谈,不知道范大人说了句什么话,两人一齐笑起来。这种笑容看在温良辰的眼里,就有了一种心怀鬼胎的意味。于是,她也忍不住笑了。

悦意正在准备道具,转身看见她的笑容,不禁微微发怔,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老板居然还笑得出来?

温良辰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悦意面露忧色,道:“今晚外面的人实在是忒多了,很多清狗的爪牙混入其中,要想脱身,只怕没以往那么容易……”

温良辰一笑,道:“我今晚压根就没打算脱身。”

悦意顿时大吃一惊,脱口道:“为什么啊?”

温良辰回到镜子跟前,将红的胭脂暖的粉调和开来为自己上妆,一边说道:“咱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悦意又是一惊:“不可能吧?”

温良辰自镜子看见她的表情,淡淡一笑,道:“你看看这台底下坐着的,有哪一个是正经来听戏的?咱们搭台唱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见过哪个客人来听戏,会把自己的衣服里揣的鼓鼓当当的?呵呵!真正懂行的人啊,都在外头呆着呢!凡是在里头坐着的,都不是要打赏咱们,而是想要咱们打赏他……都等着拿咱们的人头去领赏呢。”

她一边刷着胭脂,一边说话,语气轻松俏皮的像扯家常,仿佛与自己豪不相干似的。悦意知道她的脾气秉性,形势越是凶险越是严重,她反而越放松。用她的话说就是,情况不可能更糟糕了,多想无益,不如索性放开来。

“清狗这一次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我们也唯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不是还有慕容公子他们嘛……”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温良辰快速打断她。

“可是……”悦意有些犹疑,但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老板,你不是和他谈好了吗?”

温良辰冷冷一笑,道:“谈好了又怎么样?三年前,许掌门还不是和他们谈好了,但是结果呢?”她的目光倏忽变得冷厉,仿佛看到某个令自己痛恨之极的人。

“结果是,许掌门一行七人惨遭杀害,而曲澜和慕容秋水却成了漏网之鱼。”

她转过身来,正面看住悦意,一字一句地给予告诫:“悦意,任何时候都不要寄希望于他人,在这个世道上,托付就意味着葬送。”

悦意被她严厉的神色所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如果我们不能出去的话,那么渑池的英雄大会……”

温良辰立刻打断她:“你还是想想怎么多杀几个清狗吧?”

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众人催促温良辰出场的呼唤声,惊天动地,有如潮倾。

琴师老秦领着戏班的几人进入后台站定,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一种相同的表情,那是共过患难贫贱,历经生死而结下的兄弟情谊,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和理想。

温良辰站起身,柔和而坚定的目光掠过众人的脸,沉声道:“要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最后再强调一点:如果今晚我们当中有谁能够脱身的话,切记不要恋战,不要相互拖累,能走一个是一个。”她顿一下,补充道:“就朝慕容秋水指的那条路上走!”

大家相顾无言。

“他可靠吗?”老秦开口问道。

“我仔细勘查过了,那确实是唯一的出路。”她的脸上着了浓妆,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一双春水般的明眸里露出嘲讽的笑意,道:“反正情况也不可能更坏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众人无声地点点头,陆续退了出去。

这时,外面的呼喊声越来越高,戏台下坐着的人们反倒是鸦雀无声,异常的安静,既不激动也不热情,完全不像是来听戏的,更像是来凭吊缅怀什么人的。蓦然,开场锣鼓声起,锵锵之音尖锐刺耳,一阵强过一阵,催逼得人心都紧了。

温良辰沉默有顷,忍不住长叹一声:“今晚这些无辜百姓,怕是要因我而遭殃了。”

她那一双明澈的眼波里隐有光华流转,素白的水袖甩开重又寸寸叠起,两道寒芒自袖中一闪而没,然后,回眸对悦意灿然一笑,莲步轻移弱柳扶风般飘上台去。

悦意看着她的背影,竟有些痴痴的,站立一会儿,听得耳畔的歌声忽高忽低,宛如波浪起伏,时而清亮,时而低沉,仿佛看得见那声波的滟滟光色。她的思绪也跟着忽远忽近的,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到温良辰的情景……也是在舞台上,那时的她对戏剧完全是个外行,单单觉得她好看,嫣红的两片胭脂夹着琼鼻,长长的水袖甩出扬起,纤指若拈花,台下便是掌声雷动。她远远地望着舞台上的女子,心里充满了羡慕,再没有想到,这样鲜亮多彩的底下,竟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种人生。

第十三章

夜色诡谲的不同寻常,引得杜凉夜再一次抬头仰视。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垂直下,明黄烛火里的容颜姝丽光洁,明眸璀璨,华美令人窒息。待她收回目光,正对上一道窅黑锋锐的目光。

“究竟是什么令你这样心神不宁?”他悠然而淡漠地问道。

杜凉夜直视他的眼睛,如实回答:“是您的安全,它令我不安。”

他不以为然的一笑,淡淡道:“是么,你对慕容秋水就这么有信心?”

杜凉夜心中微颤,她估摸着他是知道一点的,但由他口中说出这个名字,依旧令她十分震惊。有关自己和慕容秋水,以及慕容的真实身份,他究竟知道多少呢?他那付讳莫如深的表情,永远叫人琢磨不透,他或许只知道三分,给人的感觉却像是知道了十分,极为笃定,自信十足。

杜凉夜琢磨不透他,唯有冷静并诚实地答道:“这无关我的信心,您不该为此冒险,这不值得。”

他笑起来:“哦?你这样认为?”

“是的。”

他浅浅勾起嘴角,撂下手里的白巾,起身来到栏杆前静立,沉默一会儿,方才淡淡问道:“难道我的命比别人的金贵?”

他叹息的尾音尚未消散,温良辰的剑已然急电般刺向他的咽喉。他举起宽大的袖袍轻轻一扫,她的短剑就掉落在地上。他指若兰花般拂过她的肩膀,顺势帮她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语气出奇的轻柔:“温老板,我还需要你的帮忙,你可千万别死啊。”

他说完,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同样一脸平静的慕容秋水。他们彼此凝视着,似乎在用眼睛说一种只有他们俩才懂得的语言。沉默有顷,两人忽然一起笑起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范文程进入洛阳城的那天。”

“所以,她那一晚真正要救的人,其实是温良辰!”慕容秋水不禁苦笑。

“不错。只有让温良辰活着走出洛阳,这场英雄大会才能够正常进行。”

慕容秋水沉默。

无双问道:“你后悔了?”

慕容秋水的脸因为回忆而显得有些怅惘,静默有顷,他抬眸看定无双,道:“我不后悔,因为我的爱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除非死去。”

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

无双也不由得沉默下来。

恰在此时,峰顶滚落几块石头,慕容秋水抢先一步,挥掌击去。无双后退半步,抬头看他举掌连连击碎空中的石块,细碎的粉尘簌簌直下。他掌风连震,使那些粉尘不至于飘落到自己的身上——他知道自己有洁癖。

忽然之间,他想起那些年慕容秋水是怎样的温和而宽厚,沉静且内敛。他是自己童年嬉戏玩耍的伙伴,无数个恶作剧的帮凶,若干邪恶念头的同盟,他还无条件的负责善后,背黑锅,打掩护,或者编造谎言——哦不,他编的谎言总是漏洞百出,每次都得自己先编好,再由他去说,因为云翳叔叔最相信他。

这就是慕容秋水,他整个少年时光的见证者,兼守护之神。

在这样一种山崩地裂的混乱的境况下,无双猛然意识到这一点,然后有一股巨大的悲伤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生平第一次,他的脸上流露出丰富的表情,悲伤,愧疚,痛苦,嫉妒,怀念……各种情绪糅合在一起,复杂得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够说得清楚,但是慕容秋水却仿佛都看懂了。他回望着无双,俊朗的脸上带着笑,他的眼神真诚而宠溺,就像看着一个十岁的顽皮孩童,一心只想把他宠上天。

“对不起!”无双垂下眼脸,泪凝于睫。

“告诉凉夜,我爱她!”慕容秋水微笑道。

“我会的。”

“如果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是否配合了你的计划?”慕容秋水忽然对他眨了眨眼。

“是的。”无双努力让自己微笑起来,声音却有些哽咽。

“好!那我先走一步。”

慕容秋水说完,真的从山峰上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从那一天开始,江湖上再也没有了慕容秋水这个人,他就像一阵风,冷冷地掠过顺治五年的江湖,从此失去踪迹,渐渐沦落为人们酒足饭饱之后的谈资,最后在江湖的流言蜚语里成为一个传说。

但是,据后来进山搜查的清兵报告说,他们并没有发现慕容秋水的尸体。与他同时失踪的还有四个人,分别是温良辰,唐门悦意,青城派掌门,和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端木游龙。这五个人都是英雄大会的重要人物,可是他们全都不见了。所谓擒贼先擒王,现在首脑人物都成了漏网之鱼,杜凉夜的这步棋也就等于是失败了。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王爷还会相信她吗?

她想起他那晚所给予的告诫:“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他必定以为,是她放走了慕容秋水。

天知道,为了围剿这批江湖草莽,彻底铲除南方的不安定因素,他动用了最精锐的军队,若干炸药,甚至不惜调来了红夷大炮,却换得这么样一个结局。她完全想象不出他此刻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她根本无法为自己辩解,就算辩解,他也不会相信,就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整座山都被围的水泄不通,那五人究竟是怎么逃出去的?

他一定会想:是有人私自放走了他们。

这个人会是谁呢?

当然是她杜凉夜,绝不作第二人选!

他一定还会想:她心存侥幸地把转机当成了梦想。

但实际上,她真的没有。

他曾经对她说过:“我希望你不会为今日的决定而后悔。”

这句话里有着很重的警醒意味,就是怕她再次冲动,再次感情用事,再次放走慕容秋水。没错,她确实曾经动过这个念头,但自打她在洛阳府衙,在范大人的书房里看到他的手谕,从那一刻开始,她的那点儿心思就立刻被冰封雪藏了。

她无法欺瞒他任何事情,且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她不会背叛他,因为她还不想做一只四处逃亡的丧家之犬,她太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了。老天作证,她实在受够了那些颠沛流离和朝不保夕,相比那狼狈的生,她更愿意从容的死。那样或许还能保有最后一丝骄傲。

尽管命运之手已经在一点点地收紧。然而,没有谁会在不做任何尝试或挣扎的情况下,就心甘情愿的束手就擒。事实上,杜凉夜还是有一条路可以走的。

我们前面曾经说过,假如你有一件事情,绞尽脑汁,费尽心机,用尽了这世上所能想到的一切法子,但仍然不能够解决,你已经到了走投无路欲哭无泪的地步。那么,你至少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这个地方就是天下无双阁。

“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无双摘下一朵秋海棠,转过身来,微笑着补充一句:“而且我不要你的银子。”

杜凉夜勾起嘴角略表笑意,道:“那你要我什么呢?”

无双嘻嘻一笑,恶谑道:“假如你想以身相许的话,我是不介意的……”

“这好像不是你天下无双的风格……”

“我是什么风格?”

“你的风格就是——”杜凉夜想了想,撇嘴道:“就是没有风格。”

无双不由得笑起来。

杜凉夜穿一件绿色袍子,身子像没有骨头似的倚在一株梅花树干上,两眼望天:“好吧,如果你真的很想帮我,那就替我找齐三样东西……”

“什么东西?”

“慕容秋水,温良辰,和端木游龙的人头。”

“慕容的人头?你还真舍得……”

“他不死,我就得死,你说我舍不舍得?”

无双又笑起来,一瓣一瓣撕开手里的秋海棠,那表情活脱脱就是一个辣手摧花的恶少:“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吧,他们全都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杜凉夜眯起漂亮的眼睛,表示很怀疑。

“唐门的腐尸化骨膏,他们一个个全部烂得尸骸无存,清兵当然找不到尸体。”

杜凉夜知道他是绝不会说实话的,哼一声,道:“我不相信,肯定是你搞了什么把戏。”

“这一次你是真的高估我了,我的本领恰够自保,差一点就成炮灰了,我说小夜夜啊,你也太狠心了,埋炸药还不够,居然把大炮都搞出来了,不过说起来,我这还是第一次见识红夷大炮的威力……”他眼看杜凉夜绕过花园,快要出了院子,连忙叫道:“小夜夜,外面很危险,你不要乱跑……”

不用他提醒,杜凉夜也知道外面有危险。

他们从渑池回到洛阳不过三四天的功夫,就已经被人暗算了整整十七次,最后迫使无双不得不亮出西江月主的令牌,才获得这几天的安静。但是,杜凉夜有一种隐隐的预感。

“这得看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什么意思?”

无双缓缓收回手掌,顺势将杜凉夜揽在怀里,道:“从现在开始,如果我发现杜凉夜少了一根头发,那么,我下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温良辰。”

他抬眸看定她,微微一笑,两道浓黑漂亮的眉毛舒展开来,容色艳绝。温良辰看的心惊肉跳,忽觉一小股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我跟阁主可是有交易在先,阁主难道要自毁信誉?”

“等到明天的英雄大会结束,这笔交易就算圆满了。”

温良辰沉默一下,忽然笑起来:“这真的值得吗?左右也不过是个女人,就算生得再漂亮些,过上几年也就人老珠黄了。慕容秋水为了她,连杀师之仇也不顾了,而你,你为了她甚至——”

她故意停顿一下,缓声道:“不惜杀害好朋友的师傅!”

无双闻言动作一滞,惊诧地抬起头:“咦?这都被你知道了?”

这句话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凶手。

温良辰也不禁一愣,错愕住了。

她自以为这句话必定很能够震慑住无双,也带有点一定的威胁成分,却万万料不到他不仅毫不否认,而且一付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那张俊秀绝伦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疑惑,不知自己哪里露了破绽。他没有感到丝毫的心虚或羞愧,反而显得理直气壮。这等无耻,跟适才的慕容秋水简直如出一辙,真不愧都是天下无双阁的人啊。他难道就不怕她将此事公布于众?就不怕慕容秋水跟他反目?

“温老板,你是怎么发现的呢?”无双拧眉叫了她一声,孩子般地嗔道。

“是你身上的香气。”温良辰冷冷地回复他:“这种香气非常特别,而我的鼻子恰好对气味比较敏感。”

“这样就判定我是凶手,会不会太武断了?凉夜也熏这种香……”

“杜凉夜的身上此刻只有天山雪莲膏的气味。更何况她肩膀受伤,绝不是曲老爷子的对手。”温良辰的口吻极笃定。

“那凶手只能是我了。”

无双转动一双漆黑的眼珠,颇为遗憾般地撇了撇嘴巴,居然是一付俊美之极的无辜模样。

温良辰不禁有一霎那的失神。

这个少年生了一张俊秀无俦的脸,骨子里却潜藏着魔鬼。他刚刚杀死自己最好朋友的师傅,但他只要眨一眨眼睛,便是一副天真烂漫的稚纯无辜,洁净宛若莲花。他就像一个矛盾综合体,既叛逆又和谐,既高贵又卑劣。

无双忽然对她微微一笑,柔声问道:“你刚刚既然没有告诉慕容秋水,以后肯定也不会告诉他,对吗?”

温良辰看着他莲花般洁净的笑容,心猛地一沉,夜风滋溜溜的吹过来,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裳,点头强笑道:“当然。”

无双含笑定定看她一会儿,然后神色倦怠的打了半个呵欠,道:“天色不早了,温老板,把迷蝶香的解药拿出来吧……”

温良辰只得将解药扔给他。

无双接到解药,却并不急着给杜凉夜解毒,而是举头望一眼将明未明的天色,意味深长的说道:“温老板也早点休息吧,明天,可不是一个好日子!”

第十七章

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一天确实不是一个好日子。

因为黄历上写着诸事不宜。一般来说,黄历这种东西,只有迂腐的书呆子才当它是一回事,江湖人往往嗤之以鼻,谁知那天竟然真的就灵验了。

英雄大会是在上午巳时开始的。据后人统计,参加那次盟主角逐的共有十七家门派和个人,而评判却只有一人,但他一人足以代表整个武林,当然,他的风采也倾倒了整个武林,以至于有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天下无双。

无双轻描淡写的看了那人一眼,微笑道:“原来是香木楼的顾楼主啊……”接下来他就把他的身家底细、武功路数、要诀破绽,以及他最近三年来所做的大小事情,道德的或不道德的,见得人的或见不得人的,全都细细数了出来。把个顾楼主羞得无地自容,他的好朋友神风坛主试图为他挽回颜面,于是无双就顺道把神风坛主的光荣事迹也表了表。

如此一来,无人再敢提出质疑。

无双微微一笑,安慰他俩道:“顾楼主,我今天所说的这些事,在座的诸位虽然都听到了,也确实有一部分人对你心存鄙夷,但是大家都干净不到哪里去,五十步笑一百步罢了。你大可不必担心,他们绝没有机会外泄半点儿的,即便有人泄露,你也听不到了。”

顾楼主被他这一番话绕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那边温良辰已经宣布英雄大会开始。各门各派的高手精英为争夺盟主之位均不遗余力,各显绝技妙招,纷纷使出看家本领了。比试了十余场之后,优胜劣汰,各有伤亡,其中又以青城浣花两派和游龙帮锋芒最盛,而最被天下无双看好的盟主人选慕容秋水一直没有下场。

及至午后酉时,比赛进行到关键时刻,山腰里忽然爆发一声巨响,整座山峰一阵摇晃,遂即又是接二连三的巨响,山摇地动。众人都大吃一惊,不知发现了什么事,有人疑惑是地震,但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一听见爆炸声就知道不对了,七嘴八舌的质询温良辰。

“温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温侄女,咱们遭人暗算了。”

“温良辰,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这时山头已经开始大规模坍塌,泥沙巨石滚滚直下,树木连根拔起,混乱的各种声响里隐约夹杂着炮鸣声,刺鼻的销烟很快弥散整座山头。

情况十分不妙,众人不再相互指责埋怨,争先恐后朝山下逃生,奈何适才的比试消耗了太多体力,均是疲惫不堪,除却轻功精妙的几个,其余人纷纷被乱石击中,或伤或亡。

香木楼的顾楼主适才比武时被青城道长刺伤了左腿,行动十分不便,没走几步就被一块巨石击中头部。那一刹时,他忽然就明白了天下无双的话。因为火药的爆炸声将是他在这世上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温良辰彻底呆了。

她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她茫然四顾,呆呆地看着众人争相逃命,绚丽的炮火和流石纷纷击打在他们的身上,惨叫声此起彼落,但立刻被震天响得炮鸣声掩盖,漫天都是黄尘乱舞,乱石疾飞。

终于,她从巨大的恐慌中回过神来,转头看向端然静立的天下无双,强风和热流一起激起他的长发和衣袍,他俊秀的容颜宛如平境,一双黝黑的眼睛仿若深不见底,波澜不惊。

“你知道的?”她一步步逼到他的跟前,咬牙切齿地问:“你早就知道的,对不对?”

“知道什么?”无双若无其事地反问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为什么还要由着大家往里跳?你到底还是不是一个人?”

温良辰的声音微微颤抖,但态度十分冷静,她用一种毛骨悚然地目光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前所未见的怪物。她不能相信,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冷血无情的人,疯子一词根本不足以概括他。

她的话说得很不客气,可无双居然也没有生气,他淡淡道:“每个人的目标不一样,你们要反清复明,我要杜凉夜,大家各取所需。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自古以来,有战争就有牺牲,这是不可避免的,天下的反清义士还有很多很多,可是杜凉夜,却只有一个。请理解我的心情,今日之后,她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他说着举头望向远方,深沉地叹息一声,声音里居然也不无悲哀之意。大抵他今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要靠阴谋诡计来留住一个人吧。

杜凉夜也站起身来,在离他约两步远的身后站定,沉声回道:“您的命不比别人的金贵,但是您所处的位置却比别人高贵,您承载着天下苍生的福泽,决定着他们的命运……”

“天下苍生!”他忽然冷笑一声,没有后话了。

杜凉夜心中隐隐不安,唯有闭唇不语。

所谓天威难测,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那一句,或者她应该恭维他天生金贵,但那实在有点儿侮辱他的睿智,也有违自己的原则。

他负手向着月光下的洛河眺望,薄荷色的丝质长袍在月色烛光之下略泛微光。他的背影挺括而消瘦,有一种慑人的气势,令人不由自主地要去仰视,偏偏又跟身高位置扯不上关系。杜凉夜看着他,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想起昔日在哪一本杂书里读过的一句诗,叫做未离海底千峰黑,才到中天万国明。

她觉得他就有这样一种才到中天万国明的气势。

沉默顷刻,他缓缓说道:“古书有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据闻唐朝的太宗皇帝常以此训诫子孙说,民意是水,君王是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你以为如何呢?”

杜凉夜闻言微怔,暗自诧异:怎么忽然扯到这个上面来?

她顺着他的目光略略抬头,一眼便望见会春楼附近的洛河一带人流如织,万头攒动。今晚的洛阳城几乎是倾城而出。她的心里忽然透明雪亮,当下假意恭谦道:“我见识浅陋,只怕说得不对,惹您生气……”

他袖袍一挥,带起一股气流拂动她颊边的几缕青丝,简短有力道:“但说无妨!”

她抿嘴一笑,道:“在我看来,不论是载还是覆,舟都永远凌驾于水之上。”

他正在摩擦手掌,闻言动作微微一滞,遂即仰头爆发出一阵大笑,嗓音浑厚清朗,隐有金石之音。杜凉夜无声含笑,微微低下头。

然后,她闻到一股香气,有别于菊花的清新淡雅,这股香气极为馥郁浓烈。

于是,她的笑意更深了。

他转过身来,长臂舒展就将她拥进了怀里,那张俊朗但略显沧桑的脸上依旧带着一丝笑影,声音却轻柔的不像话:“到底是夜儿……”后来的话便不再说了。

除却多年前的辽东马场,近十年来,他们首次靠的如此之近。

他正值壮年,妻妾众多,她亦绝非天真少女,未尝没有想过有一天……但是他从来没有碰过她,连她的手也不曾碰过。过去他们曾经有过几次类似的机会,她疑惑着他要怎么样了,甚至已经暗暗做好了准备,但是他也没有。

所以,杜凉夜始终不大了解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刻,她整个人僵硬地伏在他的胸前,手掌下的温热触感真实得令她有些恍惚,她木然地仰起头。他的唇适时落下来,滚烫,热烈,充满男性气息,带着一种原始的掠夺意味。她大脑空白,有点儿意识昏沉,这并不是她所期待的,但却是她心理上一早准备好要承受的,事到临头,反而变得不太真实,仿佛是徘徊在梦与醒的边缘,说不上来是清醒,还是迷糊?

忽然之间,她感觉皮肤一紧,有一股冰冷的凉意袭取了她的感官。下一秒,她果敢的将他推倒在地,整个人覆在他的身上。几乎是同一时间,三枚柳叶刀穿过他们刚刚站过的位置,只听“咄”的一声,刀锋深深没入窗棂,只余三条艳红的布条在风里飘荡。

遂即,楼下传来铿锵不绝的兵刃相接声,低沉短促的喝斥声,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乱哄哄的各种声响仿佛在一瞬间爆发,撕裂了小楼的安静。

杜凉夜待要自他的身上跃起,他的手臂却如铁箍一般用力摁住她。她低下头,看见一双锋锐之极的漆黑眸子,不由得心底一凛。

他伸手捏住她尖尖的下巴,冷锐地看住她:“夜儿,别让我失望!”

她略一点头,伸掌自地上轻轻一按,整个人借力弹起,宛如一只姿态曼妙的瑰丽蝴蝶。她身在半空里,宝剑铿然一声鸣响,雪亮剑锋出鞘,一道青光如练直击向楼下。在思维的某个空间里,她依稀闻到偌大一朵血花瞬间绽放的气味。

她仰起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唇边勾起一抹艳绝的笑容,然后缓缓睁开眼,抬脚踏过地上的无头尸体,目光冷冽的扫过庭院里黑衣蒙面的人,在十来双仇恨凶恶的眼睛里准确无误的找到那一双澄澈如水般的眼瞳。

他居然在对她微笑。

杜凉夜觉得自己的胃部似乎疼得更厉害了一些。然而,眼下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细细体会这种近乎自虐的痛感,刀光剑影左右夹攻而至,强大的真气激荡之下,她那一头美丽的黑发倏忽飘扬起来,白玉般的耳垂上两颗泪珠状的天蓝色耳坠晃动不绝,发出幽蓝的光芒。

她不躲不闪,左掌牢牢擒制住迎面刺到的剑锋,右掌中的宝剑快速贯串使刀那人的咽喉,手腕轻巧一个旋转,对方的头颅高飞出去,剑势迅疾回转,迎上使剑之人的拳头,血光“噗”的喷溅开来。她闻到血腥之气,仿佛中了魔咒,体内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缓缓苏醒,当下不退反进,拼得左掌鲜血淋漓,奋力将剑锋刺进对方下腹。

***

凄清乐音里,戏台上的《桃花人面》演到崔郎访佳人未遇,门扉填诗之后,开口唱道:望青山生晚烟,伫空庭人未旋,则教我冷清清、一字字、一句句,空啼红怨……满怀怅惘的一唱三叹,不着痕迹的转下台去。

音乐声渐生微妙变化,细细涓流,为温良辰的再次出场委婉铺成着。

戏台下有一个青衣汉子脚步快捷地来到杜大人的身边,俯身帖耳悄悄说了什么。杜大人面色丕变,掌心的一盏茶险些倾洒出去,他微微欠身,但遂即又重新坐了下去,挥袖禀退了那名青衣人。

温良辰在清悦悠扬的乐声里,风姿款款的移步上台。台下不闻一丝掌声,若干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耳听她那把珠圆玉润的嗓音时而高亢清亮,时而凄冷伤情,可他们无从领略其中的妙处,反倒是楼外不时传来高声喝彩、热烈掌声。

这情形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一个美艳戏子在舞台上旁若无人地浅吟低唱,一群男人在舞台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张张木纳死板的脸,没有温度,毫无热情可言,这不像是在戏馆,更像是在某人的灵堂,空寂得近乎诡异。周遭里只闻如泣如诉的琴声,伴随着温良辰优美的声音迂回婉转,带着春逝花残的哀伤,纵是如花美眷,怎敌他似水流年,一切终究是挽留不住,风流云散两无情。

杜大人的额头已经微微见汗,终于坐不住了,待要起身走人时,范大人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臂,笑道:“杜大人,这戏还没完呢。”

“范大人,情况不对劲,我们还是快点离开吧。”他压低声音说道。

范大人看着他,仿佛笑了一下,但脸上的肌肉却纹丝未动,灯光下的脸呈现出一种古怪的蜡黄色。杜大人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清晰地看着他的脸,冷不丁就看出了异样,他的脸好像不大真实,鼻翼间隐约有道裂缝。

“范大人,你的脸……”

范大人依旧按着他的手臂,将脸凑得更近一些,语含笑意道:“我的脸怎么了?”

这种距离上的逼近令杜大人感觉很不舒服,然而,盯看着朝廷大官是一种极不礼貌的行为。于是,他只好讪笑着使劲眨了眨眼,表示自己老眼昏花了。恰在这时,戏台的乐声陡然拔高一个音节,温良辰的嗓音倏忽高亢,清亮到凌厉。

突兀之极!

一朵明亮刺目的烟火蓦然爆裂在半空里,“嘭”的一声劲响,浓浓的白色烟雾四散开来,迅速弥漫至整个室内,伴随着浓烟一起漫延开来的,是刺鼻的异味,似乎是硫磺,还夹杂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杜大人刚一闻到这股味道,胃里就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好像有千万条虫子在嗓子眼里蠕动。这一下,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面子的问题了,一把甩掉范大人的手,起身朝门口狂奔过去。但因周围浓烟漫散得很快,他立刻就迷失了方向。

周遭的气氛异乎寻常的静,没有一个人说话,唯闻粗重的呼吸声,作呕声,铁器相击声……戏台上的音乐居然仍在继续,只是那琴鼓里已然充满了冷峻萧杀之音,恍如铁马金戈的塞外沙场,残酷浓烈的杀气肆无忌惮,纵横驰骋。紧接着,他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味,它像深山里一小股喷射而出的山泉,精准无比地迎面扑向他的鼻子。如此刺激的味道,使他能够想象得出那道血线喷薄在空中的弧度,必然很短暂,但足够优美。

胃部的强烈不适,令他站立不稳,慌乱中摸着一只椅背,立刻弯腰狂呕,翻江倒海似的几乎把肠子都吐出来。吐完之后,他的脑袋稍稍恢复清醒,但只得清醒一秒,或更短的时间,空气里的异味便再一次包围了他的鼻子,各种各样的异味扑鼻而来,人体毛发被烧焦的焦味,皮肉腐烂的臭味,铁器混合了血液的冷腥臭……以及生命猝然衰亡时迸发出来的一切异味,宛如洪水决堤般向他的嗅觉袭来,其中最浓烈的,依然是血腥的臭味。

杜大人的两条腿仿佛灌了铅似的沉重,全身无力的瘫软下去,他将自己的腹部死死抵在椅背上,直到椅子承受不住重量,失衡倒地,他的整个人也跟着翻倒下去,意识迷糊中,他感觉有个人逼近身前,他伸手攥住对方的衣袍下摆,虚弱地叫道:“帮帮我……”

浓雾迷漫之中,对方依稀轻轻地笑了一声,声音里有浓浓的讽刺意味。紧接着,杜大人感觉有一个冰冷的锋利的东西刺进自己的胸腔。

与此同时,杜凉夜的心里猝然生出一股尖锐的疼痛。

她顿住身形,鲜血淋漓的宝剑停滞在半空里,一动不动。她那张清妍绝艳的脸上有一种惘然若失的表情,仿佛遗失了生命中最最珍贵的东西。她感觉自己的胸口好像有一个空荡荡的洞,凉飕飕的冷风不断地灌进去,灌进去,以至于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

机不可失!

一道凌厉狠绝的刀光斩向她的后颈,刀势疾响,宛如风雷,刀势之快,酷似闪电,或许比闪电更快,几乎不能目测。然而,有一个身影比这记刀光更快,他推开了杜凉夜,替换到她的位置上。

风雷刀一出,绝不回头!

星灭光离之间,眼看刀锋即将吻上他的脊背,杜凉夜迅疾一招,横剑回档。只听“戕!”的一声,火星四溅,锐利的剑锋寸寸折断,她的整个手臂及半个身子几乎麻掉。但是,那一刀依然准确无误地砍在了慕容秋水的背上,所幸八成力道已经被她的剑锋消耗,余下的两成不足以造成重伤,然,滚滚血珠侵染衣袍,仍是触目惊心。

这情形是如斯熟悉!

杜凉夜一边退入阁楼,一边睁圆乌眸望定他。他的脸上只露一双清澈的眼,那双眼睛出奇的温柔,宛如故国的明月,江南的流水,倒映在她明亮的瞳仁里。忽然之间,仿佛魔幻一般,所有的往事纷至沓来,星驰电掣般飞掠过她的脑海。一千多个日夜的思念和深情,在这一刹那间,悉数化作了一个叫做沧桑的东西,深深烙刻在她的心上、眉梢、眼角、唇边……年华是袖口边的一袭凉风,轻轻一个翻腕,红颜便白了头。

无数的精锐士兵纷纷涌出来,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弓箭自小楼的墙头上冒出来,锋利的箭簇,殷红的箭羽纷纷直下,箭势如雨。隔远一点的距离看过去,居然有点儿美丽,又很壮观的样子。

她调转马头,随着一小股护卫队悄然离开,人群里那道瘦高的身影显得异常从容淡定,姿态优雅。他的身边只有十名护卫,至今尚没有人见过他们的出手。然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由八旗兵营里千挑万选出来的高手。呵呵,不论她对他何等忠诚,他总归还是相信满人。

杜凉夜的嘴唇弯起一道讽刺而悲哀的弧度。

***

慕容秋水将手中的一把箭簇奋力反掷回去,墙头上的士兵顿时倒了一片。他纵身飞跃而起,掌中利剑如虹,将后继填补上来的兵卒迎面斩杀,西侧墙顿时露出好大一个缺口。院里的一众兄弟二十余人见缝插针,纷纷朝西侧退散,甫一突围便往那群卫队离开的方向追踪过去。

飞天鹤刘卫辰不但轻功高绝,暗器手法更是精湛。他和另外两名兄弟协助慕容秋水断后,双手十根手指灵活的不可思议,撒布各式暗器宛如漫天花雨,偏他身子又极瘦小精悍,顺着墙根溜上一圈,守墙的士兵便死伤大半,身手快得令人咋舌。

这时的西边忽然传来剧烈的爆破声响彻夜空,一股熊熊火势冲天而起,会春楼顷刻便葬入火海,摇摇欲坠,猩红的火舌肆无忌惮的吞卷着慌乱逃散的人们,火光里人影交错叠乱。漫天火光燃亮半边夜空,整个洛阳城陷入到一种巨大的恐慌里。

慕容秋水举头望见那股幕天席地的火势,不禁微微一怔,料不到温良辰竟有这样的魄力。

他想起昨日在客栈,她那张温婉明秀的面容沐浴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用一付柔和寡淡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们的行藏已然暴露,清廷的爪牙盯的甚紧,明晚怕是不能够有什么风吹草动了,但是慕容公子既身为抗清领袖,我这里有一个消息,公子想必会感兴趣?”

他微笑着问是什么消息,心里却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果然,她所说的和他们的推测完全吻合,清廷最位高权重的一位王爷悄悄来到了洛阳!

这实在是天赐良机啊!

用师傅曲澜的话就是老天有眼,将这个狗贼送到他们跟前,绝不能错失这绝好的机会。所以,尽管大家都清清楚楚的知道这是一个预谋已久的陷阱,但依然义无反顾的跳了下去。他们是真正无所畏惧,视死如归,企图用自身的皮肉和心血拼打出一线希望,一个未来。他们对清人的这种痛恨,是带着一股浓烈的家仇成分的,至于国恨嘛,自然也是有的,但比较少,还是曲澜不停进行教诲灌输的结果。

一想起自己的师傅,慕容秋水的心里就不可避免地布满了一种悲哀的情绪。他适才相救杜凉夜,师傅一定气疯了。倘若师傅骂他两句或瞪他两眼,那么事情还有好一点。可是,他一言不发的领着众兄弟奋力直追那王爷,就证明他是怒到了极处。

这一次绝不会像三年前那么好过了,那时候毕竟还有无双可以做挡箭牌。

慕容秋水不由地苦笑一下,整个人有些木木的,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各种感觉都有,最明显的就是疼,背上的刀伤很疼很疼。可是,在那样一个刻不容缓、千钧一发的间隙里,他根本无从多想,也来不及想,他只是作为一个男人,要奋力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能让她受到一点伤害。仅此而已。

然而,当冷锐的刀锋落在他背上的那一霎时,他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透彻通明,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自己的心。杜凉夜是他这一生最爱的女子,是他的全部性灵与精血,这世上倘若没有了她,那么他的存在将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他所存活的每一天都是煎熬,相比这种性灵的煎熬,背上的这点儿伤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背部,指尖黏糊糊的一片,因为不断厮杀的缘故,伤口处总有新的血液不断冒出来……那些士兵也不断的冒出来,浑不畏死,好像麻木了没有知觉似的。慕容秋水杀得也有些麻木了,剑光一闪人头便落,眼睛也不眨一下。可是,有谁能够想到,他在杀人的时候,心里居然是充满柔情的,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起那一年的洛阳牡丹是怎样的浓艳而芬芳,他想起那一夜白马寺的风雪是怎样的温柔而暴烈,他想起杜凉夜是怎样的柔情似水,更兼热情如火……

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落,西边的火光冲天,愈烧愈烈,整个洛河都仿佛沸腾了,那股热浪像是要直逼到他的脸上来,他的面罩早已全部汗湿紧紧贴在面上,背后的伤口侵入汗珠滚滚,便是阵阵钻心的疼,耳畔恍惚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慕容,擒贼先擒王,我们快去助曲师傅……”

“少主,不要恋战,快走……”

他回头看见三道身影急如星火般朝北方向窜纵过去,于是反手一掌击毙刚刚登上墙头的一名士兵,足尖在墙壁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像一只矫健的黑鹰般掠过沉沉夜色,追着前方的刘卫辰等人而去。

这时候的温良辰也在朝西北方撤退。

她火烧会春楼,一来是要警醒楼外的无辜百姓,令他们速速离去;二来是铁了心要和里面的一群爪牙同归于尽。可恨的是,这群爪牙比她料想的更厉害,特别是那范大人,竟是个功夫一流经验丰富的江湖好手,不但没有中悦意的剧毒,反倒被他带领着一小股人冲突了出去,待她追踪出去,放眼尽是惊惧恐慌的脸孔和凄惶无助的哭喊。

她转过身来,看见燃烧的会春楼开始坍塌。她尽管事先就告诫大家说“不要相互拖累,能走一个是一个”,但是,当她自己获得这样的机会时,她并没有放弃已经伤痕累累的悦意。主仆二人相互掩护彼此扶持着逃离火海,投身洛河,顺着流水狼狈的一路向北,朝着一条被人预先设计安排好的路线走过去。

***

杜凉夜很快就发现这条路有一种熟悉感。

她曾经带慕容秋水走过一次。不同的是,那晚他们走的是水路,此刻走的是陆路,只要绕过洛水河畔的那座废弃的宫殿,再越过后面那座丛林繁茂的山林,就算是出了洛阳城了。

这个认知使她习惯性的手脚发冷,每前进一步,心里的后怕就增一分。毫无缘由的,她想起父亲的那句话:这是一条不归路。是的,这确实是一条不归路,但她却并非如父亲所说的“不能后悔,或不敢后悔”。

试想一下,就算她背叛王爷,投入慕容秋水的怀抱,但曲澜和他的反清复明会能够接受她吗?她是清廷的密探,用他们的话就是清狗的爪牙,鹰犬,杀过他们无数的兄弟,他们能饶过她吗?她的年岁虽浅,阅历却一点儿也不浅,她深知这是一项无法调和的矛盾,一道无法填补的鸿沟。

再退一步来讲,即便慕容秋水能够抛下一切和她远走高飞,王爷会轻易的放过他们吗?他的手段,包括他下面那群人的手段,她是最深有体会的,有时候想起来都要不寒而栗。难道要他们一辈子东躲西藏,四处流浪,像老鼠一样见不得光?不不。这种生活她曾经经历过,绝不会再想经历第二次,绝不!这不是她的作风,她是宁愿壮烈的死,也不要苟且的活!在这一点上,王爷无疑比她的父亲更了解她。

她没有第二条路可选,只能义无反顾的走下去!然而,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恋爱,她今生今世里唯一的爱情,却将被她亲手埋葬!

她舍不得啊!

杜凉夜策马走在最后,内心酸楚的有些麻木,眼眶里不知不觉就聚满了泪水,风一吹便溢出两滴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仰起头,大颗大颗的泪珠迎风跌落,打在玫瑰色的衣襟上,然后纷纷滑落在尘埃里,摔得粉身碎骨。

在这样一个夜幕凝重剑拔弩张的晚上,在这样一片急促仓惶的马蹄声里,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分外紧张,唯有她在无声的哭泣。

一队人马行到山下,须得下马徒步穿越山林。那道高瘦但威武的身躯矫捷的跃下马背,没有立刻步入树林,而是转过身来朝她伸出手,沉声道:“过来!”

杜凉夜扔掉马缰,依言走过来,他将她整个人裹进自己深红色的大氅里,拥着她大步走向丛林深处。她的身量在女子之中算是高挑的,跟他比起来依旧显得极为瘦小,步伐也远远不及,被他带着步履跄踉,颇有些狼狈,心里头是十二分的委屈,适才努力收控住的眼泪便再一次倾涌而出,打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终于放缓了脚步,可她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扑簌簌地直往下掉,一方面还紧紧抿着唇不发出一点儿声响。他低下头,借着惨淡的月光看向怀里的小小脸蛋,晶莹剔透的眼泪成串地掉下来,宛如梨花带雨,娇柔中透出一股倔强,格外有一种矛盾的叛逆之美,却也并不如何惹人怜爱,但不知怎么的,他的心底忽然就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原始的冲动,前所未有的强烈。

怎么会在这时候?这样一个追兵将至的时刻?

他自觉也颇有些离奇好笑,但光是想想也觉得十分的刺激,手掌就不自觉的抚上了她的脸,拇指粗鲁的摩挲她柔滑的唇瓣。几乎是条件反射,她张口用力地咬下去,心底一阵快慰。他料不到她这样大胆,吃痛闷哼了一声,眯起双目眼神锐利的瞪住她。她含泪仰起头,毫不畏惧的直视他,乌黑双瞳清亮逼人。

他自她那双明亮漆黑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脸,就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不由得慢慢放柔了神色,重新勾起她的下巴,温柔的吻下去。这一次,杜凉夜一动也不敢动。他的唇舌在她唇上辗转了好一会儿,许是大氅裹得太紧,她觉得有点儿气闷。他在这方面无疑有着相当高超且娴熟的技巧,令她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起来,脑袋里巨大一片留白,耳畔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响,风过山林的呼啸声,远处凄厉的呼救声,渐行渐响的马蹄声,以及铁器快疾摩擦空气而产生的锐鸣声……这些全都深深刺激了这个在她身上掠夺的男人,情势越紧张,他似乎就越兴奋。

他用力将她按向自己,紧紧裹在深红色的大氅里缠绵,身侧的十名护卫都恍若未见,面不改色井然有序的守住四方,将迎面袭来的暗器尽数击落,林外的喝斥叫骂声渐盛渐近,她依稀听到曲澜那熟悉的拨高了的阴柔的语调,奋力叫嚣着清狗一类的脏话。

终于,她捉住衣襟里的那只不安分的手,坚决有力的推开他。他挺直身躯,一双深邃的眼睛盯牢她艳如碧桃的脸,口里却对那十名护卫发布命令:“阿七、小青把他们引去那座废殿,其余人跟我上山!”

杜凉夜被他再次拥着朝山上走。

他以摄政王之尊亲来洛阳,绝不单单是为了曲澜和慕容秋水,他们还不配,当然,她也不会天真的以为是为了自己,她更不配,但是派她来洛阳确实是带有一定的考验成分的,谁叫她三年前放走了慕容秋水呢?

不过,更大的考验还在后头呢。

想到这一点,杜凉夜的心忽然神奇地镇定了下来。

她垂眸瞥见深红色大氅疾闪如风的下摆,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会过意来:怪不得穿得这么鲜艳,要引得别人来追嘛;怪不得将她带在身边,万一真有什么意外,也好令慕容秋水投鼠忌器——在这方面她确实还是有利用价值的,刚刚在小楼那一幕就是明证。

没准让她看到那份手谕,让她知晓他的整个计划,也是一种特意的安排。

老天!这是何等精明缜密的一个人啊!

第十四章

站在某一高度俯瞰夜色下的洛阳城,感觉是全然不同的。

城里的万家灯火密密麻麻,犹如夏夜草丛里的萤火虫,又似群星跌落凡尘。月光下的洛河宛如一道华丽的玉带,两岸的屋舍人家倒映其中随波澹荡不绝,漫天星斗和粼粼波光一起闪闪烁烁,美固然是美的,但倘若看客没有欣赏的心情,这份美便显得烦躁。

杜凉夜一眼望下去,直觉得头晕眼花,恍恍惚惚地看不真切。

她静静站在山丘上,向着城西的那一段河流极目远眺,会春楼的火势已经渐渐弱下去,人们的哭喊声便清晰的浮起来,渐呈高涨之势。即使隔了老远一段距离,听起来依然十分凄惨,只因这死亡来的太过猝然,令存活的亲者措手不及,全无心理准备,便格外显得悲恸。

她心中挂念自己的父亲,耳听一片悲戚之音,不由得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但,既然派出去的人尚未回复消息,一切皆属未知,便努力将这股不安按捺下去,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山下的废殿之上,不容许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这会子约摸是亥正时分,月华如练,天碧如洗。

山势并不如何高峻,但坡上林木茂盛,连月亮的银辉似乎也不能完全侵透,周遭尽是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有夜行军在丛林不停的穿梭。自山的峰顶望下去,但见那水畔的废殿之中身影绰绰,一团混战,无从分辨敌我,唯有铿锵的兵刃交接声不绝于耳,不时有明亮的弧光忽隐忽现,那是锋锐的兵器恰好反射到月光的结果。

杜凉夜默然静立,想起慕容秋水的背伤,想起他当时的眼神,便觉得心头一阵绞痛,眼泪再次夺眶而出,难以自抑,像要把这二十年来攒积的泪水一次流光似的。

她平日是最恨人淌眼抹泪的,因为自幼便晓得,眼泪是这世上最廉价最薄幸的东西,全无一点实用,不待岁月来吹,自己便风干了。这一刻临到自己身上,方才明白:一个人若是真正伤心绝望到了极点,亦唯有哭了。

“你就这么不甘心么?”

他转过头来,目光凛冽地盯看着她,声音冷淡且坚硬,全无一丝适才的温柔与热情。

杜凉夜闻言愈发哀痛难当,泪如泉涌,止都止不住,忽然扑倒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声音之响令周遭多名镇定自若的护卫也不禁侧目。

他面无表情,身躯纹丝不动,挺拔如松,静默了好一会,方才伸臂揽住她的肩膀,轻抚那一头披散的秀丽乌发,用一种充满回忆的声音缓缓说道:“夜儿,你记得吗,你第一次在我的怀里哭泣,是在很多年前的辽东。那天清晨我领兵出发不久,身边的人就告诉我说,你在追着队伍跑,那么冷的天气,地上的冰层结得那么厚,你只穿一件破旧的棉衣,光着脚丫子踩在冰面上,跌倒摔破了皮也全无所谓……”

杜凉夜听到这里,身子微微有些僵硬,泪水却自发地停了。

在他怅惘的语气里,她仿佛又看见多年前的自己,贫穷困顿,衣衫简陋,跟随官职低微屡遭排挤并被迫辞官的父亲一路北上,寻访他的昔日好友范大人。因为瘟疫,因为没有银钱,她先后失去了亲爱的兄长和娘亲。这对她的父亲打击很大,倘若死亡亦可以自主选择的话,他自然希望存活下来的是个男孩,可惜天不从人愿。呵!当年的她啊……

“当年的你只有十二岁,一双小脚丫子冻得通红,脸蛋更红,嘴角却有一股执拗的倔强,明知道自己追不上,仍然很努力的追,那时候我就在想啊,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这个孩子呢?”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沉默有顷,忽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道:“夜儿,那时候的你可比现在的你要聪明多了……你要知道,这世上的大多数事物都是有遗憾的,两全其美的也有,但是太少,一般人通常轮不上……”

听到这里,杜凉夜不着痕迹地站直了身躯,转身擦干两颊的泪痕,重新抬起头来时,已然换上了平日的冷峭面容,眼神宛如冰封镜湖,不兴一丝波澜。

他负手而立,神色极淡漠而悠远,口吻淡淡的像是扯家常:“这个世界很奇妙,各种各样的事都在发生,你无法保证明天会发生什么,转机也是会随时出现的,但是夜儿,切莫把转机当作梦想,也切莫心存侥幸。”

她轻轻哼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他的声音里忽然带了一丝笑意:“相信我夜儿,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你很聪明,但你性格里的那一点别扭劲,有时候会促使你铤而走险。呵呵,容我提醒你夜儿,一个人的好运气是很有限的,你可不要把它一次性都用光了。”

杜凉夜静默不语,依旧维持着举目远眺的姿态,修长身姿站得笔直,月光下的容颜清冷艳绝,眸光有如刀锋上泛起的冷冽光泽,一头乌发和玫瑰色的锦袍被山风吹得猎猎翻舞,恍若谪仙欲飞。

他举手扳过她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盯牢她的眼睛,道:“这一次的任务完成之后,你就不必再抛头露面,去跟那群男人争气较劲了。那群人立下功劳,我可以赏赐他们银子、女人,甚至我可以给他们加官进爵,但是对于你,我只能提供一个福晋的名分,这是我所能给予你的最好奖赏。”

他略顿一下,续道:“也是唯一的。”

这句话等于是再一次强调她的别无选择。

杜凉夜清绝的脸上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

他看着那个笑容,好似车轮碾过冰封的雪地,有着宿命的寒冷,心底忽然滋生出一股微微的疼惜之情——是他一手造就了今日的她,她不仅是他的夜鹰,还是他最得意的一份成就。只要他一日不放开手,她就永远别想翻出他的掌心,任谁也休想夺走,但也是他,使她痛苦、绝望、不好过——可是他自己又何尝好过过?他何尝不是权利的猎物?何尝没有痛苦和绝望的时候?既然连他都这么痛苦,她凭什么得到幸福?她可以爱上男人,但那个男人必须是自己,也只能是自己。慕容秋水算个什么东西,他也配?

他的眸光愈发漆黑深幽,心里的疼惜渐渐被残忍所替代,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冷冷地看向山下那座废殿,沉声喝问道:“收拾那么几个人,需要这么久吗?冯二和司马卓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护卫吹响了号角,苍劲雄浑的音色穿透重重林木向着四面八方传播扩散,号角声甫一响起,林中忽然燃起无数火把,把那座废殿照得纤毫毕现。

从杜凉夜所处的高度看下去,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光呈现出非常优美的弧度,自丛林里规则有序的蜿蜒延伸开去,明亮的火把下一个个糊涂的影子,黄白红蓝四色锦旗分别由四个方向快速分布直下,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逼近废殿,有如神兵天将。

火光太浩盛太明亮,照得那座废殿像是要燃烧起来。尽管隔了相当一段远的距离,但她依然能够感觉到那一片刀光剑影里的凌厉杀气,一刀一枪,一剑一式,仿佛正向着她迎面袭来。

号角声仍在继续,在这凄清萧杀的夜色下听起来,显得格外悲壮,且苍凉。

杜凉夜低下头,闻见一阵夜来香的浓郁芬芳,心底无限凄怅。

从今日起,这十丈软红里的情情爱爱恩恩怨怨,与她再没有任何干系了,她是决意从此撂开手,做一个最最冷静无情的人。所谓的前尘旧事不过是烟花春梦一场,人生亦不值得深究。

***

温良辰弯下腰,俯首在冰冷的河水里洗了一把脸,擦净面上的胭脂香粉,露出一张清水芙蓉般的素白容颜,转头问岸边的悦意道:“腿伤要不要紧?”

悦意摸着小腿,咬牙道:“还行,能走。”

她的腿伤是适才在会春楼里混战时,被人射中了淬毒的暗器。毒是比较普通的那种,于她倒无大碍,只是伤口有点深,一旦走动起来便流血不止。

温良辰卷起她的裤管,将伤口清洗干净包扎起来,又帮她擦擦脸上的污迹,顺手拢拢她散乱的头发。

悦意自打跟着她也经过不少的风浪,都不如这一次来得惊心动魄,及至这时仍有些惊魂不定。

温良辰拍拍她的脸,安慰道:“没事的,只要翻过后面那座山——”

一语未毕,忽听一阵浑厚的号角声,转身举头只见一条巨大的火龙自山坡上冲将下来,伴随着冲锋陷阵的呼吼声,汇成一股强大的旋律逼近废殿。

悦意叫起来:“老板,那是怎么回事?”

温良辰皱起峨眉,没有吱声。

她惊疑地瞪大眼,道:“莫非是慕容秋水,他真的骗了咱们?”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嗤笑了一声,声音之轻,恍若耳语。她心中大骇,本能的反手拍出一掌,掌力有如石沉大海,扑了个空。

那人又哧得笑了一声,已经换了方位。

悦意料不到来人的轻功竟这般高明,心中更是吃惊,待要跃起身来防卫,却见温良辰霍然转过身来,一双明眸微愠的看向自己身后,道:“你怎么才来?”

语气里居然大有责备之意。

她忙扭过身子一看,只见后面的芦苇丛里站在一个人,织锦华服,身姿清挺,一只蝴蝶面具紧贴鼻梁覆至两颊,唯露一对漆黑眉眼,朱唇玉齿,丰神俊秀。

她不由得脱口叫道:“啊,是你!”

无双一边伸手整理被风吹乱的长发,一边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然后方才抬眸看定温良辰,哼道:“若不是我在后面替你们挡住那些追兵,你们能逃得这么快吗?竟然还埋怨我来的慢,我这已经是很快了。”

温良辰冷冷绷着一张素颜,道:“我的人都死光了,你——”

无双不为所动地打断她:“你不是还没死嘛,其他人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温良辰顿时气结,本就苍白的面容更加惨白如纸,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灼出两个洞来。

无双仍是一付无所谓的样子,淡淡道:“你心疼你的手下,但那些被无辜烧死的人呢?他们难道就没有亲友兄弟吗?”

温良辰语塞,面皮由白转青继而涨红,怔怔说不出话来。悦意一时搞不清他们的关系,眼见老板露出这副从来没有过的神色,也不敢多话。

温良辰整理一下思路,问道:“那个姓范的是个冒牌货,真的在哪里?”

“他根本就没有进入洛阳城。”

“难道一直都是假的?”

无双不置可否:“他是否进城根本无关紧要,反正将你们引入洛阳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温良辰沉吟一下,道:“这些慕容秋水全都知道吗?”

“当然!”

“他明知是陷阱还往里跳?”

无双嗤笑一声,道:“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温良辰脸色微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无双舒展眉峰,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魅惑人心的笑影,悠悠说道:“温老板,你应该知道,对于天下无双阁来说,这个江湖上是不存在什么绝对的秘密的。如今这个世道,大家出来混无非是图个钱财,但温老板却非常慷慨豪气,将自己辛苦积攒的银钱全部捐献给了大西义军,实在是难得的女中豪杰。”

温良辰沉默一下,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无双也不看她,将视线投向远处混战的宫殿,忽然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这次的事,任谁都能看出是一个陷阱,但是,这个诱饵实在是太大了,令人无法拒绝。所以,慕容他们决定放手一搏。”

他停顿下来,凝眸远眺,无限感慨地叹息一声:“人生,有时候就是一场赌博。”

那么,这一场赌博,慕容秋水真的会赢吗?

温良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那座废殿周围火光烈烈,杀声四起,人影交叠,整个场面混乱不堪,根本无从分辨敌对的双方。

没错,她将清朝王爷来洛阳的消息透露给慕容秋水,是有点儿借刀杀人的意思,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他们本来也是要动手的。慕容秋水若是死了,自然最好。倘若他不但没死,还杀了清朝狗王爷,那么他就是众人景仰的大英雄……事情恐怕得另当别论了……

温良辰微微收缩瞳孔,不愿再想下去。好像自从投靠了大西义军开始,她就失去了当初快意恩仇的单纯生活,开始顾虑重重了。不过话再说回来,慕容秋水要是真当了英雄,只怕李定国等人还不乐意呢。呵呵,有时候她也不大理解那些个平日自命爽达的男人们,竟也会为那点陈年烂芝麻的破事而怨恨深结,纠葛不清。

二十年前,张献忠和李自成同为高迎祥麾下闯将,后二人因小故分裂。崇祯十四年秋,张献忠接连受创,信阳败走后转投李自成,李以部曲遇之,张不从,李欲杀之,为罗汝才所阻。罗私赠五百骑于张东下,重振义军声势。崇祯十六年,张在武昌称大西王,李亦在襄阳建号称王,并对张占据武昌极为不满,双方势成对立。

其后两方还曾有过多次交锋,具体的情形温良辰并不十分明白,上述种种亦是她幼年自父亲那年听来的。当时势力最强大的两股义军,却彼此不和,互不服气,他们在不断和明朝官兵鏖战的闲暇时间里,逮到机会就相互切磋,彼此较量……可以想象,这场混乱的内斗无疑给清兵攻占中原制造了绝好的机会。

她思及此,面上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

近年来,大家忽然一致意识到联合抗清的重要性。大西义军自张献忠战死川北之后,便由李定国孙可望刘文秀等部将率领,与南明联合抗清。她此行也是身负重任,要暗中联络各地义士和两广及江南一带的江湖好汉,共同抗击清军。慕容秋水等人是上面指定要拉拢结纳的,何妨先借这一仗瞧瞧他的本领,要是他们全军覆没,只怪自己学艺不精,跟她也没有丝毫干系。

温良辰不动声色地勾起嘴角,微微冷笑。

***

无双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淡淡道:“看这个情形,你们今晚怕是出不了城了。”

温良辰冷冷地讥讽道:“难道连你也没有法子吗?”

无双不以为忤的浅浅一笑:“温老板,我可没有说过要保证你安全出城,你要是能够出去,咱们的交易继续,你要是不能够出去,呵呵……那两万两的白银自然是没得退的,毕竟人都死了,要银子也没处花,对吧?”

温良辰明知他说得是大实话,仍然气得够呛,瞪着他的两眼直欲喷火。

无双却不看她,睁一双朗星般眸子盯牢山顶的某处,沉默有顷,忽然又道:“其实,出城的希望倒也并非完全没有,这得看她是否下得了狠心——”

他忽然停住不说,举手扬起宽大的袖袍,一道银色的弧光自袖底滑出,宛如流星般划过清澄的水面。对面的芦苇丛里遂即响起几声短促的低呼,和接二连三的重物落水声。

紧接着,芦丛里窜纵出十来个人,小心戒备的围逼过来,均是黑衣短打装,手中兵刃各异。领先的那人像个没睡饱的懒汉,一双细小的眼睛酷似两道缝,缝里却透出精光,颇有眼力的盯看着无双。

无双忍不住皱起两道漂亮的眉毛,眼睛里露出一种既厌烦又倦怠的神情,像个孩子般的嚷起来:“我说你们这些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明知道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追过来也是一个死,为什么还要拼命的追过来送死呢?你们就活得这么不耐烦嘛?好好好!我今天就成全你们。”

他的声音清脆快朗如珠玉落盘,他的出手更快,那句“你们”的“们”字刚刚落音,周围的人都没了声息,每个人的眉心里都插着一枚金光灿灿的金叶子。

贾老四不敢置信的瞪着他,脸上那两道细缝睁到前所未有的大,他的懒散从来只是一种表面伪装,骨子里比谁都要戒备,留神。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没能看清楚无双的出手。他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时间不会给他机会,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眉心流下来,滑过鼻梁,滴落在唇上,将他的整张脸一分为二。

温良辰和悦意双双呆住,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们都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少年,这个秀丽到不可思议的少年,生着一双纯真无邪的清澈眼瞳,说起话来俨然是一付顽童般的娇腻口吻,杀起人来却是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谈笑之间就杀了十三个人,身手快到令人无法目测。

无双没有看她们,而是掏出一块雪白丝帕擦了擦手掌,苦恼的说:“真讨厌,总是逼得人家杀人。”

他说话的时候嘟起红唇,浓眉微蹙,俊秀无俦的容色纯真得近乎妖邪。

温良辰与悦意互看一眼,不约而同的变得收缩起来。

三人沉默的往前走,寻到一处河面较窄的流域,渡过洛河转道往西,缓缓靠近那座燃烧的宫殿。那宫殿本就残破不堪,经过一番激战已经坍塌得不成样子,几根腐朽的梁木熊熊燃烧,火光里人头乱攒,大约有三百来人,围成一个个圆圈进攻,隔远一段距离看那阵势酷似一条细长毒蛇圈缠住一头野狗在搏击。殿内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不停的有人倒下去,又不断的有人补上来。

曲澜所领的一众人虽然勇猛善战,但究竟是经不得这种轮番攻击,有不少人已露出疲态,也有部分人杀红了眼,浑不畏死的左冲右突,却怎么也冲突不出。司马卓与冯二等人立功心切,死死咬住慕容秋水曲澜刘卫辰等几个首脑人物缠斗不休。

双方均是武学高手,打到激烈处四周霍霍生风,真气激荡酷虐,剑气纵横肆意,一干功力较弱的士兵根本无法靠近圈内。

慕容秋水尽管背上负伤,手中的剑气却如江河决堤,一泻千里,掌中利剑或柔或刚,或左或右,剑势忽而飘逸轻灵,忽而凝重沉稳,把那老谋深算经验丰富的司马卓也逼得急躁起来,渐渐乱了章法。

无双在芦苇丛里望见他的剑法,也禁不住暗自称赞。他与慕容暌别三年,料知他武功必然大有长进,却也料不到他长进得如此之大。

这时忽听温良辰问悦意道:“你身上可还有酥萝琉璃弹?”

悦意闻言悄瞥无双一眼,转过身去在胸前摸索,一边小声道:“刚刚在会春楼用过一颗,还剩下两颗,我看看有没有浸水?”

无双身为天下无双阁的阁主,如何不知这酥萝琉璃弹乃是唐门第一等的麻药,杀伤力极大,研制亦十分不易,故而显得格外珍贵。他耳听温良辰这样问,便知她有意相助慕容秋水。但是,悦意摸出两个香囊大小的透明流彩弹丸递给她,她只是握在掌心里摩挲,并不见下一步动作。

静默有顷,左侧的山林峰顶忽然出现一股骚动。

他们不由得齐齐往上凝神注目,那山上的树木虽浩盛茂密,山势却并不高峻,放眼望过去只见丛林深处劲风涌动,起伏不绝。森森木叶间隐约有几道身影盘旋飞舞,或上或下,劲气激荡的枝叶翻涌如海涛。

无双目力过人,立刻便认出一道翩然若蝶的身影正是杜凉夜。

这时,殿内的众人也发现了山上的异常,司马卓与冯二吃惊之余,转目用眼神相互询问,彼此均是一头雾水。

曲澜与刘卫辰却不约而同的露出一股心领神会的紧张,慕容秋水则是面无表情,像往常一样给人一种置身事外的抽离。他的这种抽离感曾经令曲澜既恨且爱,但眼下这个时刻,他当然不会有心留意慕容秋水,他满心所想的是:霹雳神拳高健他们是否得手了?

夜色里隐约弥漫起一股夜来香的芬芳,起先是极清浅的一缕,似有若无,而后渐渐由淡转浓,愈趋馥郁,清风过处偶有消散,随后立刻重又聚拢。

杜凉夜一招逼退身前的三人,回首见王爷的几名侍卫正与一帮黑衣人酣斗。

这群人突然自左峰悄悄潜上山来偷袭,且个个身手不弱,想必是倾巢而出,将所有的宝都押在今晚这一战了。曲澜自己走明的,另派一众高手来暗的。呵呵,果然好手段嘛!只可惜他的敌人亦绝非等闲,怕是讨不了什么好处去。

她不觉望向那道瘦高的身影,月色透过疏枝碧叶在他的脸上打下重重阴影,看不清面容和表情,但身上却发出一股镇定自若的气息,在强敌环伺之下依旧波澜不惊,不失威严。杜凉夜觉得自己好像被他这股淡定的气势感染了。他仿佛生来就有这种感染别人的能力。

她很快又发现,根本不用自己动手,那八名侍卫均可以一当十,勇猛无敌,真正不愧是万里挑一的良才啊。这峰上斗得厉害,山脚下忽然发出一声巨响,夜空里爆出偌大一朵烟花,明亮刺目,浓浓的白色烟雾迅速漫散开来。

杜凉夜久历江湖,自然认得那是唐门毒器之一,正拨开树枝朝下注目察看,忽觉身后凉风拂体,急忙回剑抵挡。她的剑适才已经在小楼折断,现在手中这一支乃是王爷赐予的随身佩剑,锋利绝伦。这一剑轻磕顿时就把对方的兵刃给削断了,紧跟着手掌一斜,朝对方的脖颈斜切上去——

她闻见浓浓的血腥之气,不但面不改色,反倒有一种兴奋的感觉在心头急遽涌动。

这时,山底的浓浓白雾之中突然冒出一道身影,矫健,颀长,迅疾,宛如大鹏亮翅一般窜纵而起,双足接连轻点翻滚涌动的林叶,看起来酷似一只姿态优美的海鸥轻盈踏于海浪之上,凌波渡水,直往山顶飞掠过来。

速度快的令人咋舌!

这道身影杜凉夜是无论如何也绝不会错认的,她震惊之余也不禁深深钦佩,料不到慕容秋水的轻功竟如此之高。他人尚未至,凌厉的剑气已经激得人身子发寒。众人待要相救已然不及,唯见一道强光直奔人群中的红色身影,迅疾如电击雷轰。

杜凉夜当即清喝一声:“保护王爷!”

话音未落,夜色中忽地飘荡起一股熟悉的香气。

诡谲的丛林里、王爷的身边蓦地冒出七个人,形如鬼魅。当先二人齐齐展臂伸手去挡慕容秋水的攻势,一个捏拿剑尖,一个擒制剑锋,其余五人拥着王爷迅急退开数丈。这七人仿佛是暗夜中的幽灵,身法灵动的匪夷所思。随着他们的出现,空气中的香气越发馥郁浓烈,仿佛香气们齐心协力牢牢抱成一团,浓得化散不开。

慕容秋水这一剑已尽毕生之力,那二人如何拿捏得住?

但见剑锋过处,鲜血喷涌,他们的十个指头俱已不保。但这二人也着实了得,竟连哼都不哼一声,全然不当是自个儿的身子,影随剑移,快速绝伦,两只拳头同时向他迎面打去。

慕容秋水剑势轻盈灵活之极,剑尖轻轻一颤,分出两道明光分击二人咽喉,那二人只得退后自救,他立刻乘机追击,这时身后忽又扑上两道身影,五人顿时缠在一起,斗得难解难分,目不暇接。

时间仿佛好短,又仿佛很长。

周遭尽是呼呼风声,兵刃磕碰撞击声,惨叫闷哼声,高健领的一众义军兀自与八名侍卫纠缠,各有伤亡。慕容秋水则仿佛完全沉浸在刀剑制造的迷人音乐声里,他脸上的面巾已然撕裂,露出一张湛然若神的俊朗面容,脸上写满了激情和陶醉,他仿佛不是在进行一场厮杀,而是在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疯狂舞蹈,他的对手就是他的舞伴。

杜凉夜眼见王爷暗备已久的七煞战将现身,不由得再次暗自庆幸,庆幸自己没做傻事。

此时,山底浓雾弥散,惨叫连连,像是有人勒住自己的咽喉哭喊,听起来使人阵阵发寒。杜凉夜面无表情的俯瞰下去,望见团团浓烟白雾,宛如深山壑谷中的流云。云影里隐约有两三条黑影往山顶窜纵,来势极快。她不由得微微眯起眼,大拇指下意识的摩擦剑柄。

蓦然,一道七彩的异光划破夜空。

几乎是同时,杜凉夜伸足在树杆轻点,整个人借力跃起去追那道异光,身在半空一个漂亮的翻转,掌中利剑挽了个花式,对准那道彩色异光急弹过去,只听“咚”的一声闷响,那道本要停滞的异光倏忽加速,急如流星赶月般直往后山陨落,及至半山腰猛然“嘭”的一声爆开,绽出一朵明丽的白色花朵。

“好功夫!”

身后有人冷冷哼了一声,一股柔韧而强大的劲力直袭她的后背。杜凉夜身在半空,感觉头皮蓦然一紧,满头秀发被激荡得凌空乱舞。她为了弹拨开那枚流弹,力道已是强弩之末,又全无着力点,本来是再也无法避开这一击。但她自幼受过残酷训练,向来锺情置之死地而后生,故而果断的将头一偏,回手就将掌中宝剑从自己的左肩擦进去,剑势如长虹贯日般斜刺上去,毫不犹豫!

温良辰万万料不到她如此狠绝,这双掌拼尽全力,势如破竹,再难收回,唯有眼睁睁看着雪亮的剑锋分毫不差的刺穿自己的手掌,顿时一阵钻心疼痛,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两人同时落下地来。

杜凉夜握住肩膀连退数步方才站定,面容苍白如雪,额头汗珠如雨纷纷直下,一双眼睛却睁得乌圆,漆黑眸底的星辉映着灯火,似要燃尽这无边的夜色。

山林野外风势较大,酥萝琉璃弹的效果不及在会春楼里明显,山底下的浓烟毒雾很快便夜风吹散开去,曲澜刘卫辰乘乱摸上山来,司马卓冯二率众紧追不舍,将对方困在密林继续搏斗。霹雳神拳高健等人渐落下风,慕容秋水以一敌四,早已狼狈不堪,败迹毕露,而对方尚有三人没有出手。

温良辰咬紧牙关,转目望向左侧峰顶的那个瘦高身影。他静静地站立一旁,周遭的混战,杀戮,血腥,死亡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他迎风挺立的样子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丰碑,令他的敌人也忍不住要心生敬畏。

温良辰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浓烈的绝望,鲜血淋淋的左掌心里像有一团烈火在焚烧,痛得刻骨而绝望,非常绝望,但不知怎么的,又有点儿悲壮的意味。

她下意识的收紧袖里的短剑。

杜凉夜的目光一直紧紧锁定慕容秋水,他身上每多一道伤口,她的心就抽搐一下,他每流出一滴血,她的心就剧痛一分,只觉得胸口郁着一团无法言说的东西无从渲泄。她放任肩膀的剑伤不管不顾,任其鲜血淋漓,仿佛唯有肉体的疼痛才能稍稍舒缓她心头的逼仄和郁愤。

眼见一道剑光掠过他的左眉,滚滚血珠滑落在他苍白的脸颊,衬托得一张俊秀容颜莫名妖艳,像绽开了一朵清丽绝伦的海棠。杜凉夜忽然觉得这个情形无比熟悉,仿佛是在前世今生的梦里,她无数次见过这个场景。

她的整个身心都被一种怪异的感觉紧紧攥住。

混乱中有人清喝了一声,疾风掠过耳畔,温良辰连人带剑扑上左侧峰顶,快如飞矢。他身前的三煞,其一不动如山,另外二人同时夹道来迎,三人近身相搏。温良辰不愧侵淫戏剧多年,身体灵活柔韧到不可思议,腕上功夫更是了得,一柄短剑在袖底挥舞开来如梦似幻,更兼她完全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打法,二煞一时竟也奈何她不得。慕容秋水却是节节败退,胳膊又中了一剑。

杜凉夜心知绝不能再犹豫了,当下举起手中的宝剑,曲指疾弹剑锋,利刃振动发出一声清啸龙吟,响彻夜空。紧接着一道青光撕裂长空,风驰电掣般直奔温良辰的后背,快疾无比,凌厉绝伦。

二煞一早便领教过她的剑法,耳听这一声剑鸣凄绝,便齐齐向两旁避让,料想温良辰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剑。但是,杜凉夜的剑光在即将吻上温良辰的脖颈时,忽然半途急转弯,向着左侧横掠过去——

二煞顿时惊呼出声:“王爷!”

杜凉夜的剑法讲究快速、直接,招式决绝、狠辣,这就要求她的手脚必须足够快。她也确实非常的快,一剑刺穿他身边那人,同时反手锁住他的咽喉。这一连串动作均在眨眼之间完成,或许比眨眼的时间更短些。因为很多人都瞪大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无论是慕容秋水还是七煞侍卫,全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

周遭忽然陷入一片巨大的静默。

在这片诡异的静谧之中,他们二人四目相对!

他的面容很平静,一双眸子却亮得骇人,牢牢盯着她的眼。

杜凉夜微微勾起嘴角,露出清艳秀绝的笑容,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笑容里有一股悲哀之极的意味,就像一朵花即将开至荼蘼,尽情盛放之后,等待她的只有萎谢,然后腐烂!

“求您放过他!”

他没有答话。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这是一个清兵必胜的局面,山脚下的士兵已经将整座山重新围住,而反清复明会的损失实在是惨不忍睹——温良辰暗暗扫视现场,估量伤亡,在心底发出黯然长叹。

沉默良久,他终于说话了。

“夜儿,我希望你不会为今日的决定而后悔。”

他的声音出奇的镇定,而且冷静,语气里有一股四平八稳的味道。

杜凉夜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道:“请您放我们下山!”

他的眼中露出无限怜悯的神色,沉声缓缓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杜凉夜忽然泪流满面,放声叫道:“叫你的人快他妈的给我滚开——”

他沉默地挥了挥手。

半柱香后,山下的火龙断开一个缺口。一辆豪华马车停在崎岖山道上,车夫锦绣华服,青丝鉴人,脸上戴着一个五彩蝴蝶面具。毋庸置疑,他是杜凉夜见过最有气质的车夫。

第十五章

慕容秋水自衣摆撕下两块布条,俯身去为曲澜包扎腿伤,手指尚未触到他的衣裳,脸上便“啪”的挨了一掌,声音极清脆、响亮,在静默的车厢里听来,具有非比寻常的震撼效果。他被这一掌打的跪倒在地上,眉峰的伤口裂开,血液重新顺着苍白脸颊流下来,眼睛里却没什么表情,继续去查看师傅那条不断流血的大腿。

于是,右脸也紧跟着挨了更响亮的一记!

温良辰捏着包扎好的左掌,合眼蹙眉靠在车壁上,心里疼得像火煎,一双羽扇般的睫毛轻颤不绝,仿佛不胜痛苦似的。实则上,听到这两声响亮的巴掌,她的心内不能自抑的涌起了一股强烈快感。

他们约四十人进城,最后存活下来的只得九人,除却曲澜,慕容秋水,刘卫辰外,尚有伤势较轻的六人。若非杜凉夜忽然临时倒戈,只怕要全军覆灭,片甲不留,这对风雷刀曲澜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打击,难怪他要迁怒慕容秋水了,哈哈!生平最得意的徒弟和自己最痛恨的仇人款曲暗通——哼哼!连自己的徒弟也管不住,气死也活该!

温良辰的肚子里塞满幸灾乐祸,几乎要笑出声来。这种痛并快乐的感觉,使她的脸孔也有些扭曲了。悦意发现她的脸色不对,忙欠身伸手摸她的额头,她霍然睁开双眼,眼神锋利地看过来。

悦意一愣:“老板,你没事吧?”

温良辰放柔神色,强笑道:“没事!”

悦意慢慢的坐回去,一边悄悄去看跪倒在车厢里的慕容秋水,他背上的衣服已然碎裂,露出模糊的血肉,大部分血迹都已凝固在衣上,仍有一部分顺着衣角滞涩艰难地下滑,缓缓滴落在华丽的波斯地毯上。

也不知这些血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悦意看着只觉得心惊肉跳,担心他随时会失血昏倒。

在前面充当马夫的无双也有这种担心,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去拍杜凉夜的脸,叫道:“喂喂!你不是睡着了吧?”

杜凉夜窝在他的脚下,将头搁在他的腿上,浓密的乌发被风吹乱,覆盖住她的大半张脸,微弱的气息几不可闻。无双伸掌在她左肩的伤口处猛拍一下,她吃痛叫了一声,愤怒抬头,眼睛里像住了两颗小星星般明亮。

无双见她眼神炯炯,心下稍宽,面上绽开一个温柔的微笑,柔声道:“别睡着了。再给我一刻钟,就能甩掉后面的追兵,到时候再睡……”

“睡个屁!”杜凉夜冷冷地打断他,将头重新靠在他的腿上,半阖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首要是找地方大吃一顿,我快饿死了!”

无双闻言奋力一扬鞭,催马疾驰,身后的车厢里很明显的传出两声闷哼,大概是碰到了伤口。杜凉夜稍稍侧过身,避免碰到受伤的左肩,自一头乱舞的发丝背后眯眼望出去,东方的天空微微泛白,湛蓝天幕上飘荡着几缕清烟般的洁云,月亮只余一道极浅淡的月牙痕,像天空新近愈合的伤口。

温良辰的衣袂划破夜空,猎猎作响。慕容秋水身随意发,动若鬼魅,急电般飞身拦截,她变换了几次身法,仍旧冲突不过,盛怒之下抬手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慕容秋水偏过头,一口血全吐在肩膀上,但他若无其事的抹了抹嘴角,一付无动于衷的样子,这更加触怒了温良辰。她扬起右手想再给他一巴掌,却被他一把捏住了手掌。

他的眼神倏忽变得冷锐。

温良辰在他的注视下慢慢红了脸面,一双眼睛却越发明亮,露出愤怒仇恨的光。

慕容秋水缓缓松开了五指,退后一步道:“我很抱歉!”

温良辰的眼神宛如刀锋,咬牙切齿道:“我刚才还在犹豫要不要原谅你,你为什么非要逼我?”

慕容秋水苦笑一下:“我也没有办法……”

“住口!”温良辰清喝一声,厉声道:“什么叫没有办法,你是压根儿就不想为师报仇。你被女色迷昏了头,跟清狗的爪牙卿卿我我藕断丝连,把杀害自己师傅的凶手都给放走了。你还算是一个人吗?我真不敢相信,像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有脸说什么抗清复明,我看你干脆去投靠清狗,做他们的爪牙没准还能换得个一官半职……”

“谁说不是呢~”慕容秋水忽然没头没尾的接了一句,尾音悠长如叹息,仿佛蕴含无限感慨。

温良辰顿时气得全身发颤,半晌说不出话来,隔了好一会儿方才冷笑道:“好好!慕容秋水,你可以无耻,可以忘恩负义,可以置师傅的血海深仇于不顾,我却不能!她毁我幻月剑派,杀我师尊同门,我绝不会放过她!”

“真可惜,她已经走了。”

温良辰直气得面皮紫涨,忽然一扬腕,袖底一道寒光直袭他胸口。她猝然发难,慕容秋水却也并不吃惊,他伸出两指一夹,就夹住了那道寒光。

这时巷子里忽然响起一串足音。刘卫辰等人出现在巷口,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由得齐声惊呼。温良辰缓缓抽回匕首,美丽的唇边泛起一抹冷酷的笑。

卓舵主一个箭步窜到曲澜的尸体旁边,跪倒下去。

刘卫辰颤声道:“慕容,这,这是怎么回事?”

慕容秋水没有答话,他极端无奈,极端绝望地合上双眼,脸上有一股深深的倦意。

温良辰冷笑道:“杜凉夜杀死了曲老爷子,你们的慕容少主却放走了她。”

“是这样吗?”

“是的。”慕容秋水伸指按住眉心,声音里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

刘卫辰闻言呆住,卓舵主更是一脸错愕,不敢置信的模样。

周遭陷入一种欲死般的静寂。

温良辰忽然发出一声短促怪异的笑。“慕容秋水,你居然能够无耻得这般理直气壮,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两位舵主,你们可都亲耳听到了,这种背叛师门的败类,还留他干嘛?”

沉默有顷。

刘卫辰方道:“温老板,这是我们反清复明会的事!”

温良辰的脸立刻煞白,一口气差点就没上来,慢慢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那你们就慢慢处理吧,我不打扰了。”

她话没说完就飞快地走了。

师傅当年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才会答应和他们联合,结果不但赔上自己的性命,还把整个幻月剑派都搭了进去,可慕容秋水呢?安然无恙,一点事都没有,就凭这个,他也罪该万死!她绝不饶过这对狗男女!

她发誓!

温良辰的右手五指紧紧握在一起,指甲直刺进掌心里去,几乎没把一口银牙咬碎。她绕了一个圈,没有返回客栈,而是展开轻功朝西奔去。她有一个直觉,杜凉夜还没走远!

确实。杜凉夜此刻还没有离开乐门镇。

她站在小镇西头最后一户人家的墙壁后面,寻到左下角的第三块青砖,在上面划了一个圆,再在圆圈里画一个叉。然后她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夜色阴霾暗沉,仿佛天帝不怒自威的脸,连星月都战战兢兢,不敢锋芒太露。

她一边顺着墙根往西漫步,一边习惯性的眯起眼睛。

她在想:究竟是谁杀了曲澜?

那道伤口分明是一剑封喉,凌厉决绝,气势惊人,很像是她杜凉夜的手法,但也只是像。假如由她出手,伤口会更长一寸,而且血迹一定会喷溅到他的胡须上。然而,凶手出招的角度速度都拿捏的十分准确,力道恰至好处,收控自如。换言之,凶手的武功远远在她之上。

试问天下谁有这样的剑法?

今晚,众多高手齐聚乐门,要想找出几个剑法一流的高手倒也并非难事,青城、浣花两派便以剑法驰名江湖。但问题在于,他们为什么要杀曲澜呢?为明日的盟主之争扫除一个劲敌?亦或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杜凉夜觉得有点儿头疼,太阳穴处青筋隐跳,她用大拇指使劲摁住。

管他是谁呢,就让慕容秋水认定是她吧,把彼此的念想都断绝了,省得整日拖泥带水,那实在不是她的作风。她是那种宁可绝望一次,亦不要失望一万次的人。明天,等他们再见面的时候,她如果不能亲手杀了他,那么,就一定要死在他的剑下。

她发誓!

杜凉夜的手指缓缓划过剑锋,一滴血缓缓流下,明亮的剑锋映出她秀丽的容颜,有一股神秘且一往无前的高贵。

夜色下平原漠漠,不远处有连绵的青黑色山脉起伏,大风从山峰上刮过来,吹得田野里的农作物簌簌作响,掀起她的玫瑰色的长袍,大朵大朵的莲花在她膝下飞舞。

她缓缓阖上眼做了一个深呼吸,忽然嗅到一缕似有若无的异香。

堪堪只吸了一丝,杜凉夜便知不妙,急忙憋住呼吸,但已然感觉一阵头晕眼花。风声里有数道暗器摩擦空气的锐鸣,她凭借着本能和多年的江湖经验,腾挪躲闪。夜色中有一道白影缓缓逼近,时远时近,时大时小,忽左忽右,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她努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两只眼皮却越来越沉重。

紧接着有一道白光击中她的胸口。

她仰面倒下去,有一瞬间失重的眩晕和微微的疼,在尚未寻找到一个踏实可靠的依托之前,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风继续自峰岭上吹过来,吹得温良辰裙裾翩翩,长发飘扬,颇有一种欲上青天揽日月的姿势,恍欲飞去。但她的表情却凝重得飞不起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天下无双扶起地上的杜凉夜,伸掌在她的身上推拿,心里就像有千万只蚁虫在噬咬,感觉真他妈的美妙极了。

她冷眼旁观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

“你到底喜欢她什么?她是清狗的爪牙,杀人不眨眼,毒如蛇蝎。难不成就因为她的皮相好一点儿,你们就一个个的——”

“她的皮相决不只是好一点。”无双打断她,淡淡道。

温良辰的喉咙里立刻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十分无语。

尽管她早就领教过无双这种鸡同鸭讲东拉西扯的本领,但在这一刻,她很愿意把这句话当真。天知道,她从来不曾对男人抱有比这更高的要求,不过遇见如此坦白的,还只得无双一个。

“怪不得历史上从不缺少‘红颜祸水’这四个字。”温良辰怒极反笑。

“那不过是失败男人的借口。”

“我一直以为阁主是与众不同的……”

“温老板这话的意思莫非是暗指我不是男人?”

他的口吻依旧是淡淡的,他的表情依旧很平静,但声音里却忽然就透出一股子威严。

温良辰收敛了盛怒的笑容,缓缓道:“那么,阁主下一个要杀的人,是不是就该慕容秋水了?”

“也许!”无双不置可否道。

“也许?”

太阳已经沉落了,天空仍微有薄光,外面的街道上远不如客栈里面热闹,因是偏僻小镇,行人极少。曲澜刚一追出窗外,就见一道影子在西墙角疾闪而没。

他追出一段距离,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对方的轻功之高乃是他生平未遇,却像是有意要引他去追,一路忽闪忽现。他心里疑团大盛,愈发要弄个明白,一路追着那人进了条小胡同,忽见那身影隐入一堵墙后。他忍着大腿的伤痛,轻身提纵两个凌空翻越,迅疾将人拦住,待转身看清那人的脸,他先是一愣,遂即火冒三丈。

这个人竟然是杜凉夜。

她看见曲澜似乎也有些惊讶,但立刻便微笑起来:“曲老爷子,你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这么快就找来了?”

曲澜冷冷一笑,道:“这就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臭丫头,这一次,我看你还怎么嚣张?”

杜凉夜绽开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道:“曲老爷子还没吃晚饭吧,那就别耽搁时间了,动手吧!”

她话音未落,刀锋已至,急忙举剑招架,只听一声清响,那个镶珠嵌玉的华丽剑鞘立刻就华丽丽地裂了开来,遂即又是一声铮然鸣响,剑锋与刀锋已然亲吻完毕,迅速退了回去。

杜凉夜连退数步,右臂微微发麻,心知硬碰硬绝不是他的对手,但他腿伤未曾痊愈,行动多有不便,唯有以轻盈灵巧的轻功先累他一阵再说。她心意一明,立刻朝西奔去,曲澜紧追不放。两人一逃一追,展开轻功身法,自小镇的屋顶迅疾掠过,快速绝伦。假如谁家院落里恰好有人抬头的话,他准会以为刚刚飞过去的是两只怪鸟。

这是一个夜色初临的薄暮,最后的一丝光亮也被黑暗所吞没,遥远的天幕上嵌着几颗微弱星辰,犯困似的眨着眼睛。

曲澜腿上有伤,轻功大打折扣,眼看杜凉夜奔行如风,像只兔子般跳脱,盛怒之下将手里的风雷刀对准她的后背奋力掷去。杜凉夜听得动静,急忙将身子一沉,顺着一个屋角潜了下去。那刀力量惊人,“镪”的撞上一户人家的屋檐,灰色瓦片“哗”的掉了一大片。

屋内静了片刻,立刻有个尖细的嗓子叫骂起来。

杜凉夜游蛇般贴着墙壁无声游走,屏息静气,竖起耳朵留意着周遭的一切异响。沉重的脚步声在逼近,一步步,清晰而谨慎。她的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轻轻举起掌中的剑。脚步声忽然停止了,静默顷刻,似乎要向着另一个方向移去。

她挑起眉峰,猛一眼瞥见地上的淡薄倒影,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像只受惊壁虎般急窜上去,脚下的墙壁轰然一声大响,砖块纷纷坍塌,灰尘冲天而起。

一道凌厉的刀光比冲天而起的灰尘更早一步冲天而起。它像一道闪电,拦腰斩向半空里的杜凉夜,伴随着曲澜那特有的阴柔声调:“贱人,你休想逃脱!”

杜凉夜不必回头也知道风雷刀的威力,急忙回身横剑招架,刀剑相撞迸出一簇耀眼的火花,她的整条右臂都麻木掉,宝剑脱手而飞,身子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左肩骨疼痛欲裂。但她紧咬牙关,哼也不哼一声,甫一落地便伸手摘下左耳上的一个耳坠,泪珠状的蓝色耳坠。

曲澜一心要将她斩杀于刀下,拼着大腿伤口迸裂,整个人拔地而起,刀声霍霍,仿佛是空气被割碎的哀鸣。眼看刀光即将吻上她的咽喉,突然有一道幽兰的光打在刀锋上,“叮咚”一声脆响,音质轻且薄脆,清悦动听。

一团蓝色的烟雾在他的眼前绽开,仿佛一朵美丽妖娆的烟花。与此同时,他觉出有一个冰冷的东西掠过他的喉结,像一阵凉风,或一只蜻蜓的亲吻,无比迅疾,无比轻盈。

他恍惚还嗅到了一缕幽香,淡而弥久,销魂蚀骨。

往事忽然像闪电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回放。他瞪圆双目,看见自己金戈戎马、急管繁弦的一生,宛如一曲无声之乐,一川温柔逝水,滚滚流去,不复回头。

杜凉夜弹出暗器的同时就逃离了现场,她左肩的伤口全面迸裂,血迹洇染开来,像一朵艳丽的茶花。她走出一段距离便放缓脚步,暗中运气调息。

这时大约是戌正光景,月冷星黯、夜色惨淡,仿佛埋藏了无数的杀机。在大自然一切正常的声音里,隐约有一缕奇异的风掠过夜空。

杜凉夜警觉地停了下来,思索片刻之后,她忽然折身返回,急切的身影就像是一道光,掠过悠远沉寂的时间长廊。

她右耳上的蓝色耳坠晃动不绝,宛如泪珠欲滴。

夜色下,曲澜的身体后仰,仰面跪倒在地上,形成一个奇怪的姿势,脖子上有一道细小的伤口,血迹从血管里喷涌出来,向左右横向流淌成一道线,渐渐在脑后汇合。他的眼睛死鱼般的圆睁着,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杜凉夜的眼睛瞪得比他还大。

她感觉自己的胸腔里正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压下来,以至于呼吸困难。静默一会儿,她俯下身子捡起自己的剑,一抬头,就看见了身着黑衣的慕容秋水。

他锺情明丽温暖的色彩,甚少穿黑色,其实黑色也别有一股气势,他的气质决定他穿什么都很好看,他即使什么都不穿也很好看……哦真该死,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有这等旖旎心境?

她按捺住自己过于肆意的想法,收回逐渐下移的目光,重新专注于慕容秋水的脸。他真的很漂亮,浓眉俊目,丰神绝秀,可他的眼睛很冷,里面仿佛弥散着袅绕的雾气,像一个叫人望不到底的寒潭。

两人互看良久,他道:“你杀了他?”

杜凉夜含笑点点头:“是的。”

他面无表情,沉默有顷方才缓声道:“我曾经无数次问过我自己,如果发生了今日这种事,我会怎么做?现在事情真的发生……呵!你知道么,这感觉就好像有人在你的头顶悬挂着一支剑,一支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的剑,你日夜担心,提心吊胆,忽然有一天,它真的掉下来了……”

他停下来,似乎是在斟酌措辞,却什么也没有说,然而杜凉夜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她知道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尽管听起来似乎有些不道德,但确实如此。

他忍不住苦笑:“凉夜,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杜凉夜无语凝噎,漆黑的瞳仁上蒙了一层晶莹透亮的水气。

慕容秋水举头望向那片广袤深邃的夜空。良久,仿若自语般的喟叹道:“如果可以,我愿让别人去决定生死,而我只做一支剑,一把刀,一件冷锐无情的兵器。”

他的口吻淡漠且怅惘,表情极悠远。他的眼神就像寒冬腊月垂挂于屋檐下的冰凌,清澈透亮,容易勾人想起一些寂寞凄怅的旧事。

杜凉夜泪凝于睫,苦笑道:“我就是这样一支剑,一把刀。可我也不能真正做到冷血无情,这世上没人能做到,没有人!”

慕容秋水静默,忽而一笑道:“那就让我忘了江湖,也让江湖,忘了我吧!”

他说完转过头,凝视着杜凉夜的眼睛。这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波流转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神韵,超凡脱俗。他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转过身,道:“你走吧。”

“我要是不走呢?”杜凉夜沉默一下,问道。

“我怕我会控制不住杀了你。”

“那我还是走吧。”

她说着笑了笑,果真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没有回头。

这时候的杜凉夜完全没有想到,这将成为她和慕容秋水今生今世里的最后一次见面,他们还没有对彼此说过我爱你,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告别语言,没有拥抱或亲吻,就这样诀别在这个苍茫夜色下的孤寂小镇,当时送别她的,只有深秋夜晚的一缕轻风,和两三声凄清的鸟鸣。

她毫不担心追兵会真的追上来!

肩膀固然很疼,但她此刻最强烈的感觉却是饥饿。她还没有天真到以为帮曲澜等人突围就能获得他们宽宥的地步,她知道曲澜不会放过自己,只要马车一停下,他就会从车厢里窜出来,用他那柄着名的风雷刀热情洋溢的招呼自己,呵呵,这自然也是无双将她带在身边的原因。所以,她现在得储备能量,养精蓄锐!

她还不能死!

杜凉夜轻轻合上眼脸,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落在鬓发间,嘴角却不由得微微带笑。那笑容诡异极了,可是看在无双的眼里,却另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拢她的发,柔声道:“没事,都会过去的!”

杜凉夜脸上的笑意更大了。

沉默良久,方才弱不可闻的说了一句:“我这一生已经完了。”

无双闻言眸光微变,依旧温柔道:“凡事有我呢,别胡思乱想!”

杜凉夜将脸偎在他的小腿上,无声的笑一笑,语气淡然的说道:“这年头,有哪一个是真正靠得住的呢?……无双,我不再相信任何人。”

“包括慕容秋水吗?”

“也许吧……”

“你犹豫,说明你还是相信他的!”

“不,我犹豫,是因为我连自己也不相信……”她仿佛在斟词酌句,声音轻柔而缓慢,“你不会明白的,当一个人,当她放弃某些重要的东西,当她,不再相信自己……那么,她……”

她声音渐趋微弱,渐不可闻,脑袋顺着他的腿倾倒下去。

无双大惊,急忙探手下去托住她的头,叫道:“凉夜,凉夜,你怎么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哗啦啦一阵响,慕容秋水面色煞白地抢出来,自他手里把人接过去,一边轻轻拍她的脸,一边哑着嗓子唤道:“凉夜。”

杜凉夜睁眼见到他,努力露出一丝笑容道:“好饿啊!”

慕容秋水心里巨恸,哽咽着说不出来话来,只是将她拥在胸前,他的动作轻柔极了,仿佛她是一件精美瓷器,稍一用力就会碎裂。但杜凉夜忽然推开他,举剑奋力向上挥去,“铛”的一声,火星四溅,她感觉一种震荡由手心直传心脏,紧接着整个人飞了出去,玫瑰色的衣袍被风吹鼓起来,似一只断线的风筝。

无双轻呼一声,同时离座跃起,长袖舒卷间已经将她的身子勾在臂弯里,翩然落地。

慕容秋水木然呆怔一下,继而忽然失笑,极度无奈的伸手去揉眉心。

曲澜单脚踏在车座上,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将手中的风雷刀递了过去,一字一句道:“杀了她!”

慕容秋水沉默一下,道:“对不起师傅——”

曲澜截断他的话,冷冷道:“杀了她,你就算对得起我了。”

慕容秋水抬眸正视他:“我不能师傅,我不能……”

曲澜挥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慕容秋水被打的嘴角流血,但面容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师傅,自小到大,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从不敢违背半点儿,唯独这件事,请恕我不能从命……我也曾经下过狠心要将她忘记,但我做不到……”

他勾起嘴角苦笑一下,语音清坚决绝:“师傅,我知道您不高兴,可我只有深爱一个人的能力,如果您一定要杀了她,就请您先杀了我吧。”

说完,他双膝跪地,缓缓俯下身去。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直截了当的违抗师傅的命令,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曲澜的气血急遽上涌并聚集于面部,使得一张本就黝黑的面皮更加黑得发紫,眼睛瞪得有如铜铃,一双攥紧的手掌不停颤抖,风雷刀的刀尖也跟着颤动不绝,距离慕容秋水的咽喉只有两寸。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刀锋上。

这出戏真是一点儿也不新鲜,三年前就已经演过一次。人生还真是了无新趣呢。杜凉暗自冷笑,也不想想,天下无双阁的梵音司宗主是谁都可以任意处置的嘛?

无双揽住她静默不语,夜风吹起他的长发,露出整个脸蛋,雪肤明眸,一切可用于夸赞绝色美女的词汇均可夸赞于他,惟恐这样还嫌不够。此刻,这张美到惊心动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给人一种无法言说的冷肃感觉,仿佛在他面前做任何一个微小的决定都是一种僭越。

清风刮过黎明的山坡,衰草发出淅索的声响来衬托大地的寂静。

这时候,飞天鹤刘卫辰从车厢里探出头来道:“曲老大,这事就按江湖规矩办吧。姓杜的丫头今晚救了咱们,咱们也饶她一回,等她养好了伤,再和她好好清算这笔帐,别让天下英雄耻笑了咱们……”

曲澜依言收回风雷刀,转身回到车厢里去了。

此后的三天里,他再没有看过慕容秋水一眼。

虽说时节早已入秋,但气候变得寒冷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杜凉夜躺在温软的榻上,望向窗外那片瓦蓝纯净的天空,和飞鸟留下的惊鸿一瞥的剪影。客栈的屋角有一株年代久远的古树,根深叶茂,萧萧落叶随着深秋的风翩跹而舞,不胜寂寥。

无双坐在她的对面,十指如飞地剥一颗橙黄饱满的橘子,一边问道:“肩膀还疼嘛?”

杜凉夜兀自望着窗外,懒洋洋的哼了一声,没有答话,也不知是疼,还是不疼。无双不满的嚷嚷起来:“喂,这雪莲膏可是我自辽东花大价钱购来的,专治刀剑伤,要是没什么效果的话,我可得找他们好好理论……”

杜凉夜不由得微笑起来。这话她完全相信,无双在买卖方面顶讲诚信,从不含糊!

无双剥了一瓣橘肉送到她跟前,睁圆一双乌黑亮眸,兴味盎然的提议道:“再过两日,等你的伤好了,咱们去游历长江……”

杜凉夜就着他的手吃橘子,抬眸似笑非笑的看他。

“又不同意啊……”他瘪着嘴,露出一付被母猪亲到的表情:“我说小夜夜,你怎么到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呢,清廷的人正在到处追捕你们,慕容自身难保,是绝不可能带你走的……”

杜凉夜恍若未闻的转睛看一眼天色,道:“天都快黑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无双见她这样,嘟着嘴没好气的嚷道:“他们有三处分舵被清廷围剿,死伤惨重,现在可顾不上你呢!”

杜凉夜笑笑不语,神色平静。

无双自觉这话稍有欠妥,便握住她垂在身侧的右掌,放柔语气道:“你知道的,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我都站在你这一边……”眼见她无动于衷,慢悠悠的追加一句道:“而且,我不收你的银子——”

杜凉夜闻言忍俊不住,一时竟笑软在榻上。

无双故意哼哼两声,抛下掌中橘皮,用桌边的湿巾擦净十指,起身拿过一个装有药膏的绿盒,道:“换药的时辰到了,来,转过去。”

杜凉夜依言侧转身子,他自身后揭开她的宽大衣领,解开那层层侵血的白纱布,□出红肿得骇人的左肩,将绿色的清凉药膏细细涂抹在伤口。

因为清廷的通缉布告,他们只得暂时匿在偏僻的小镇客栈里,连大夫也不敢随便找。所幸大家行走江湖,皆自备几款金疮药,普通刀剑创伤也能自治,再到镇上的药房购几付中药煎服了事。如此三日下来,居然也恢复的颇有成效。

刘卫辰倚仗着高明的轻功,只受了一点皮外伤。高健作为峰顶偷袭的一组,所遇到的十余人无一不是大内绝顶高手,故而他的伤势最重,内脏受了极严重的内伤。调息这三日,其余人均有恢复,唯独他不见起色。

经此前所未有的残败,房间里的众人皆都面色灰败,唯闻刘卫辰一人慷慨激昂的声音。

“想当初清狗攻破潼关时,大顺王就曾联系左良玉,想和他联合抗清,谁知道左良玉这个混蛋,他放着清狗不打,扯出什么‘奉太子密诏’‘清君侧’的名堂,拿着手里的八十万兵马从武昌到南京去打马士英、阮大铖。结果怎么着?马士英调集了江北四镇三十万兵马迎战,搞得江淮防线空虚,清狗于是乘虚而入,大举南下,一个月就攻下了南京,南明的弘光朝就此覆灭。后来的隆武、绍武朝也都是昙花一现,难怪曲老大看不上他们……”

这时,曲澜忽然冷哼一声,打断他:“你奉承我也没有用。”

刘卫辰嘿嘿一笑,换上一付恳切的语调:“老大,这几年来咱们辗转各地,虽然也打过不少胜仗,但要想和清狗对抗的话,确实是太过势单力薄了,唯有和南明联合起来,共同抗清才是出路……”

曲澜心知他故意远兜近绕的拉扯,实际上不过是要替慕容秋水求情,便调转过身子,只作没听见。刘卫辰果然不再兜圈子,直奔主题道:“慕容这几年来一直尽心竭力,积极联合各路势力共同抗清,他的心还是在咱们这边的,但到底还太年轻,一时热血、儿女情长也是有的。至于那个姓杜的那丫头嘛……不如就在渑池的英雄大会上处决她——”

“谁说要去渑池大会了?”

“老大,”刘卫辰故作吃惊地提高声音叫道:“你不去渑池大会的话,那么盟主的位置由谁来做呢?”

这一句话把众人都说得笑起来,把曲澜拍得通体舒畅,但他的脸仍旧板得紧绷绷的,沉吟半晌方道:“我觉得这事有点儿奇怪……”

刘卫辰道:“怎么说?”

“有能力联络到各地的江湖豪杰,齐聚在渑池开这个抗清英雄大会的人,必定是江湖上有相当份量的德高望重之辈,不像是温良辰一个弱女子能够办到的……”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也许她背后另有高人?”

“会是谁呢?自从蜀中幻月剑派的许掌门不幸遇害之后,湘赣一带也曾出过几个人物,但是还远远称不上是德高望重之辈。”

众人闻言都纷纷沉思,提了几个人名,均被曲澜驳回,最后实在找不出什么人来。刘卫辰哈哈一笑道:“管他是谁呢,等咱们去了就知道。”

说罢偷觑曲澜一眼,发现他神色稍霁,便趁热打铁道:“老大,等一下慕容回来,让他给你详细说说渑池大会的事,这事是他和温良辰接洽的,他知道的更具体……”

曲澜闻言重又冷下脸来,冷冷地哼一声,尚不及说话,就听店小二在门外大声唱道:“各位客官,晚饭到!”

晚饭是送到房间里吃的,小客栈本来不提供这种服务,但无双给了老板一张他无法拒绝的银票,于是就有了特例。

杜凉夜吃到一半的时候,温良辰忽然来访。她站在门口的余光里,身材纤细,左掌却肿得老高,用白色纱布包裹着,看上去像一个大白馒头。

她正眼也不看杜凉夜,只对着无双道:“借一步说话。”

杜凉夜的眼风扫过无双的脸,却见他若无其事的搁下筷子,乖乖跟她出去了。

呵呵,这可不像他的风格。

她微一沉吟,抄起桌上的剑,推开窗口轻轻掠了出去,在客栈西角的古树下静立有顷,忽然将剑交握到左手,右手的修长五指缓缓划过树身,动作缓慢,手势却极认真吃力的样子。

“贱人!”

有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一道凌厉的寒气自背后对她袭来。

杜凉夜临变不惊,掌心顺势按住树干发力,整个人顺着树干窜起,避开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双足借树枝的弹力凌空跃过客栈屋脊,朝西掠去。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温良辰刚一关上门就按捺不住的问道,态度颇为不耐。

“什么什么意思?”无双淡淡应一声,也不看她,只顾低头伺弄他那两只因吃饭而卷上去的宽长袖子。

他的袍子是淡紫色的,白色的袖口部位绣了几朵菊兰色的花儿,看上去像是蔷薇,也可能是牡丹,因他袖袍舒卷的关系看不真切,但觉有一股清香自他的袖底飘散而出,幽凉凛冽,倒真像是那些花儿散发出来的。

温良辰的鼻子对气味有着特殊的敏感。

她嗅着这股熟悉的香气,更觉得心头火大,遂冷冷一笑道:“你这几天寸步不离的守着杜凉夜,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双抬眸含笑道:“我喜欢她啊。”

温良辰脸色微变:“你说过,害死许掌门的人就是杜凉夜。”

“没错。是她干的。”

“那么她就是我的仇人,可你却一味的护着她——”

温良辰顿一下,两眼望定无双,皎洁面上隐带笑意,眼睛里却透着冷清。“呵呵,阁主,您可是收了我两万两的白银啊~”

无双不以为然的一笑,道:“我是收了你的银子,但我好像没有承诺过,要杀了杜凉夜替你的师傅报仇啊。”

“你现在这样做,就等于是在阻止我复仇。”

“你若杀了她,就不怕慕容秋水跟你翻脸吗?”

温良辰不由得嗤笑一声:“慕容秋水?他现在还有能力跟我翻脸吗?”

无双也不由得嗤笑一声,道:“我一直以为温老板是个女中豪杰,想不到竟也这般目光短浅。”

温良辰微怔。

无双话锋一转,冷容续道:“尽管这次受挫,反清复明会的实力仍然不容小觑。第二,大西军当前的最大敌人是满清鞑子,而不是慕容秋水和他的反清复明会。第三,慕容秋水将会是渑池大会上,唯一一个能让各路豪杰都心服口服的人。呵呵,温老板,你此行的目的不正是为了联合民间义士和各地的英雄豪杰,共同抗击清兵吗?现在为了一个杜凉夜,而和慕容秋水翻脸,岂不是——”

温良辰冷笑一声,打断他道:“这中间的利害关系我还理得清楚,就不劳阁主多虑了!你说了这么一堆话,无非是想我放过杜凉夜。我告诉你,绝无可能!我不但不会放过杜凉夜,我也绝不会轻饶了慕容秋水,这一对狗男女……”

无双面窗而立,闻言扬袖遮住额头,喟然长叹道:“温老板,我实在不知该赞你耿直,还是该说你愚蠢啊?”

“什么意思?”温良辰拧起两道弯弯的眉毛。

“眼前的情形不是明摆着么,想要除掉杜凉夜,有比你更着急更合适的人选,根本不需要你亲自动手……”

温良辰先是一愣,继而脑中灵光忽闪,一双眼睛陡然明亮起来,半晌,含笑点头道:“不错!我真是给气糊涂了。”

她是糊涂了,她的婢女悦意可是一点儿也不糊涂,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盯牢杜凉夜的身影紧追不放,一边从衣兜里摸出三根淬毒银针,认准她的后背一甩手,“咻”地射了出去。

杜凉夜辨声听位的本领异常了得,轻功也不弱,听得耳后风声毫不惊慌的来一个漂亮折身,凌空朝西北角斜刺里一闪,隐入檐墙后面便不见了踪影。

她贴着墙壁刚一落地,旁边忽然伸过一只手将她拦腰抱住。

杜凉夜大吃一惊,本能的要惊呼出声,那只手已抢先掩住她的唇,同时有一股熟悉的阳刚气息扑面而来,她心神一松,顺势倒在了对方的怀里。

慕容秋水软玉温香抱满怀,展开轻功在一排屋舍间窜来纵去,七拐八弯的奔走一会儿就把悦意不知丢到哪个爪洼国去了。

这时的天色尚未完全黑透,小镇的古道上空寂无人,远处的田野上空几缕炊烟袅袅,晚风穿过枝叶簌簌作响,西天边数道朦胧的焕彩金光,好像一张巨大美丽的霞披,温柔的垂拢着大地。两人在村头寻到一株老榆树,相偎在枝桠上坐着,脚下是大片大片的金黄色的玉米田,两只黑狗从田野间悠闲的漫步走过,一阵晚风吹过来,修长的玉米叶发出悉索声响,惊起三五只偷食的鸟雀。昼夜交替间的大地是如此宁谧祥和,古朴神秘。

杜凉夜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动,不由轻声叹道:“这是我看过的最漂亮的黄昏。”

“我也是。”

慕容秋水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声音沙哑的应一声,又道:“你的伤好点没?”

杜凉夜一笑:“没大碍,倒是你,嗯,给我看看……”说着自他怀里抬起头来,伸手去摸他的脸。

他的脸色苍白,眉峰上的伤口已然结疤,黑黑一道长痕不但没损他的清俊,反而平添一股粗犷的英气。他的眼睛黝黑、深邃,像一个美丽而明澈的寒潭,正好可以将她的容颜映照其上。

她看的极其认真,仿佛要将他的样子牢牢刻在心上。她的手一寸寸抚过他的五官,他便忍不住捉住放到嘴边亲吻,她的手柔若无骨,指如春葱。他亲了一会儿便觉得很不满足,俯身去寻她清凉温软的唇。

良久。

慕容秋水忽然推开她,道:“凉夜,你走吧。”

杜凉夜红着冰雪双颊,懊丧的埋怨道:“你这也太善变了。”

“师傅他不会放过你的。”

“放心!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凉夜,你的幸福是我最大的愿望,请不要让我失望。”

“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一切并不值得?”

“是否值得,这得由我说了算。”他展眉一笑,容色秀绝有如月落海棠。

杜凉夜垂眸沉默顷刻,忽然嫣然笑道:“好!我一定不会给你机会去后悔的。”

慕容秋水拥着她跃下地来,两人携手并肩顺着村头漫步。

夜色如墨,几颗暗淡的星辰点缀着夜幕,光芒极其有限,仅够他看清杜凉夜侧脸的弧度,柔和而倔强。她的眼睛极亮,像有两小簇火花在里面跳动,透出一种泼辣辣的力量,使他想起小时候见过的一种蓖麻花,茎柔而韧,适应性极强,小小一株即可长的枝繁叶茂,在寂夜里能听到果实爆裂开来的声响,音质清小且脆,有一种特殊的爆发力。天知道,他是多么热爱这种声音。

慕容秋水停下来,再次将杜凉夜拥进怀里。因为力量太大,弄疼了她左肩的伤口,但是她没有出声。她听见他稳定有力的心跳声,一声声敲打着自己的意志。然后,她感到一种空前绝后的脆弱,不得不推开他。

“我走了,你师傅会不会气得把你杀了?”

“不会。”慕容秋水笑笑。

“要真那样的话,我一定给你报仇。”

慕容秋水没有说话,沉默有顷方才苦笑道:“你们俩个都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但命运只给了我选择一个的权利。原来人生真的有情非得已这件事。”

杜凉夜闻言大恸,不由得热泪凝睫。

慕容秋水松开她的手,道:“我走了!”

他说完就大步走开,没有回头。

周遭宁谧,小镇上的家家户户燃起灯火,洇在苍茫的暮色星光里,隔远一点的距离看过去,就像绽开一朵朵晚秋的雏菊,极美丽动人——世间的许多事物,若隔着一定的距离看,似乎都很美丽动人,近了就难免要掉进柴米油盐里去,沾染上世俗的烟火气。

爱情其实也是一样的。它是这世上顶不长久、且易挥发的东西,有着特定的时效性,倘若把它的风花雪月放到一弯真实的明月跟前,十有八九会露出力不从心的惨白。

她不愿意去冒这个险。

露宿街头这种事,对于行走江湖的人并不稀奇,但是对于一个受了伤的江湖人来说就不太舒服了。杜凉夜躺在一株枝叶繁茂的银杏树上,感觉左肩一阵阵的疼。时值深秋,寒气渐重,夜风吹在身上也颇有些冷冽感觉。

是疼痛令自己脆弱么?

她自嘲的弯起嘴角笑一下,缓缓闭上眼睛,暗运真气调息周身。约摸过得两个时辰方才睁开双眼,只见顶上的夜空澄碧若蓝丝绒,上面缀满碎金子般的星辰,闪烁着无比瑰丽的光芒。她顿时满心欢喜,第一反应便是要唤慕容秋水来看,但遂即意识到,他已经不在身边了,一时情难自禁,不由得悲哀起来。

这一生,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杜凉夜看着天幕上的星星,心里头凄凉极了,不禁想起很多年前听过的一首曲子,便遁寻着记忆,荒腔走板地哼起来:“回首但见棱花镜,那琉璃已破败无聊,那胭粉早合同尘梢,为何不过一夜起风花雪月,我便生生看出一个老?”

她刚一哼完,树下就传来轻轻的击掌声,一把清朗的嗓音强忍着笑意道:“你原来还有这样一付好嗓子,要是改行的话,怕不是连温良辰也要去喝西北风,我今晚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耳福……啊哈哈哈……”

无双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杜凉夜在树杆上换了一个姿势,懒得搭理他。

他却自发的飘上树来,杜凉夜听得风声抬脚就猛踢过去,无双伸手在她腿上一拍,两脚勾住树枝顺势朝下一探身,与她来了个面对面,温热的男性气息合着一股幽凉清香直扑到她的脸上来,那头惊人的长发宛如匹练般直垂而下,华丽飘逸。

杜凉夜拧起两道漂亮的眉毛,狠狠瞪他一眼,却见他睁一双乌圆的漆黑眼珠,笑意盈盈盯着自己,一脸纯真无邪的谪仙模样,当下没好气地说:“这么晚你不去睡觉想干嘛?”

“还说呢,你放在客栈里好好的床不睡,跑到这树上干嘛?”

“凉快啊。”

“呦?”他握着了她的手,“手都凉成这样了,看来真的很凉快啊。”

“那当然。”她阖着眼睛哼一声,“没事就不要扰人清梦。”

无双笑嘻嘻道:“回客栈去睡岂不是更好,反正慕容他们都已经走了,客栈宽敞了许多,也没有那股子药味……”

“走了?”杜凉夜睁开双目,问道:“他们去哪里了?”

“去渑池参加英雄大会了……”

“英雄大会?”

“嗯。”无双应一声,换了一个姿势道:“据说中原一带的英雄豪杰都聚集在渑池,要推选出一位武林盟主,带领众人抗击清兵呢。”

杜凉夜沉吟片晌,含笑道:“这是温良辰搞出来名堂的吧?”

无双不置可否,反问道:“何以见得啊?”

杜凉夜哼道:“她连你天下无双都有本事搭上,搞出一个什么英雄大会当然更不在话下了。”

无双闻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你这算是在恭维我嘛?”

杜凉夜难得没有打击他,淡淡道:“我是实话实说。”

“那我只好笑纳了。”他忍不住又笑起来。

“真奇怪……”

“嗯?”

“我还等着她来杀我呢?怎么就这样走了?”

“显然那个英雄大会比你更重要。”

“呵呵,他们都去参加英雄大会了,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无双瞪着她,露出幽怨的神色,道:“又没良心了吧,人家这不是担心你嘛~~”

杜凉夜枕在树干上,侧头看他沐在月色下的容颜,浓黑的眉,乌圆明澈的眼,即便是在说谎,那眼神也如化生童子般无辜,纯真无邪得像一个妖孽。她自命是最善洞察人性的,却丝毫看不清眼前的美少年,他究竟想干什么?

“你以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她忽然问道。

“哪些话?”

“你喜欢我。”

“当然是真的。”无双急忙保证,眼见她面露怀疑的眯起眼睛,又道:“你别不信啊,我可以对天发誓——”他举起双手,指着中天明月发起誓来。“我天下无双真心喜欢杜凉夜,如果说谎就让我变成四只脚的乌龟——”

一语未毕,杜凉夜蓦地抬脚去踢他那只勾住树干的脚,他本能的抽腿躲闪,身子失去依托,整个人掉下树去,好在他应变极快,姿势怪异的一个翻转便翩然落地,没有摔成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

“小夜夜,你为何总是算计我?”

“你又为何总是拿我开心?”

“我心可鉴日月。”

“好!”

杜凉夜忽然朗朗应了一声,翻身跃下地面,直视他的双目,道:“那你就替我去把温良辰的人头取来。”

无双一怔:“为什么?”

“她杀了我父亲。”

“你有证据吗?”

这一下轮到杜凉夜怔住,她的表情像听到某个奇闻,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无双自觉失言,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诚然,会春楼的那一把火,不仅杜大人没能逃生,周边还有若干无辜百姓遭到牵连,伤亡惨重。这不能不说是温良辰的一桩罪过。

杜凉夜眼见他面露尴尬,便曲指在他那粉嘟嘟的脸颊轻弹一下,似笑非笑道:“别紧张,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呵呵!报仇这种事啊,我是绝不会假手他人的。”

无双微微发窘:“我——”

杜凉夜打断他:“我得去渑池瞧瞧这场英雄大会,没空陪你,咱们后会有期吧。”

她说完真的扭头走了,身法极快,那一身玫瑰色的衣袍自夜色里流曳而过,像暗夜里绽开一朵绝美的优昙,霎那凋敝,依稀有暗香残留。

第十六章

杜凉夜对于渑池的全部印象,来自于历史故事《将相和》。这是她小时候,父亲最爱讲的故事之一,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听得次数多了,便十分无聊。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方始体会到父亲当时的苦闷和不得志。

或许每个文人心中都有一个蔺相如似的美梦吧!

许多年后的某天,她踏在渑池的土地上,一边漫步山林,一边在心里默默回忆着完璧归赵、渑池之会、负荆请罪的故事。她那身玫瑰色的袍子已经不再洁净了,左边肩膀处的一道缝直裂到了臂肘,满头青丝随意绑束于脑后,被风吹得如魔似幻。经过几日的奔波逃命,她整个人看起来相当狼狈。

身后沉默已久的猎户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的发问了:“姑娘,您到底要小人干什么啊?”

杜凉夜跨到一块青石上站定,眯起眼睛向着山下扫视,半晌方才缓声道:“我想要一张这座山的地形图。”

猎户摇手道:“这山头我是很熟悉的,但是地形图,我就不会画了。”

杜凉夜微微一笑:“没关系,你说,我来画。”

猎户赔笑道:“这行!不过,姑娘您要这地图干嘛?”

杜凉夜随口答道:“我怕迷路。”

猎户对这个答案将信将疑,但是为了怀里的一锭黄金仍是将她带到自己的小屋,找出一大块粗糙的布,再找了半截灶下烧剩的木头,放到饭桌上交给杜凉夜,自己则把这座山头的情况细细说来。约摸费了半个时辰,杜凉夜依照他的描述绘出一幅简略的山势图。

当晚,她就在这猎户家歇下。

猎户特意叫他妻子炖了一只捕捉来的山鸡,甚是美味。隔日梳洗完毕,借来猎户老婆的一套蓝底白花的粗布衣裳穿上。虽是荆钗布裙,依旧不掩绝代风华,把那猎户老婆看的眼睛也不眨一下。

杜凉夜吃完早餐,就拿着昨日简绘的地图出门,在附近的山头上转悠,一直到晚饭时分才回来。一夜无话。

一连两日如此。

第三日清晨,吃好早饭,她拿出几张银票推到猎户夫妇面前,微笑道:“这里是三百两的银票。”

猎户夫妇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奇道:“姑娘,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是给你们的安家费……”

“安家费?”

“你们今日最好离开这里,下山去找个别的营生……”

猎户站起身来,问道:“为什么?”

杜凉夜也站起来,走到门口看着山头上升起的明媚朝阳,道:“我实话对你们说了吧。明天有一群江湖人物要在这山里搞一个英雄大会,到时候将有一场恶战。所以你们最好能够离开这里,这三百两也够你们安家了。当然啦,如果你们实在舍不得离开这儿,也可以先到山下暂避几天,然后再回来,以免遭到什么不必要的伤害。”

猎户夫妇闻言进房合计筹算了半天,虽然也心知这事情有些蹊跷,但实在无法抗拒三百两银子的诱惑,遂即收拾几件日常行李,自杜凉夜的手里接过银票,下山去了。

这时候,小屋的后窗口忽然翻进来一个人,哈哈笑道:“暂避几天再回来?您让他们回来住哪儿啊?”

杜凉夜也不回头,淡淡道:“如果你拿了三百两的银子还会在乎这两间破屋吗?”

对方回答的非常干脆:“不会!”

杜凉夜微微牵一下嘴角,沉默半晌方才问道:“参加这次英雄大会的都有哪些人?”

“人还真不少,主要有湘赣的八卦门、青云堂、游龙帮;蜀中的青城、浣花两大剑派;广西的神风坛、香木楼,哦对了,还有南北螳螂派,这些都是有门有派的,另外有一些,嗯,孤芳自赏的独行侠,雌雄大盗什么的……”

“听起来很有规模嘛……”杜凉夜微微冷笑一下,道:“温良辰有什么动静?”

“她在山下迎接各路来的江湖人士,昨晚和蜀中浣花剑派的人见过面……”

“那么山峰上的会场是谁在负责?”

“唐门悦意领着一群人在布置。”

杜凉夜转过身来,金色的阳光自她的背后射进屋内。她就那么静静的站在一束光里,神情既高贵又冷漠,沉声道:“我交待的事情全都做好了吗?”

“万事俱备!”

“你们确定没有遗漏什么?”

“按照杜统领的指示,整个山腰都已经全部埋下了炸药。统领在地图所指定的三十八处要塞,分派了三百名兄弟看守,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另有五名兄弟乔装混进了这次英雄大会,伺机而动,再加上王爷亲派的护卫队,这一仗,咱们是十拿九稳。”

“很好!”

“哦对了,属下发现一个奇怪的事情……”那人语带迟疑。

“哦?”

“关于天下无双阁——”那人顿住。

“怎么说?”

“目前为止,天下无双阁还没有任何动静。按理说,江湖上搞出这么个英雄大会,而且是在距离洛阳不远的渑池,没道理不邀请天下无双阁的人参加啊?”

杜凉夜不动声色的笑了笑,道:“也许咱们的消息泄露,天下无双阁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避开了。”

那人吃了一惊,脱口道:“不可能吧?这一次的计划,除了杜统领您事先知情,就连咱们兄弟也都是临时受命,决不可能泄露半点儿。”

杜凉夜不置可否,颇有感触的轻叹一声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那人也笑起来,感叹得近乎呢喃。“要是能够除掉天下无双阁,那该是何等功劳啊?”

杜凉夜嘴边的笑意蓦然扩大数倍,却不言语。沉默有顷,方道:“既然你们都已经准备妥当,那我就坐等你们的好消息了!”

“请杜统领放心,兄弟们一定竭尽全力!”

杜凉夜点点头,转身掀开帘子进了里间,片刻后再出来时,已经换回了原先那身玫瑰色男式长袍,破裂的地方已被猎户的妻子缝补起来,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她站在那道粗黄的布帘前面低头整理袖袍,旁边那人顿觉眼前一亮,心道:怪事,这杜统领穿男装居然比穿红妆更好看。

杜凉夜不知他的心思,也不曾抬头看他,整好衣服就往外走,一边道:“我先下山了,有事按老规矩联络……”

乐门镇是渑池的一个小镇,荣福客栈是乐门镇上的一家小客栈。这家客栈是祖传资产,少说也开几十年了,自打开张以来,生意从没像最近三天这样的好过,直把荣老板的全家老小都忙活得停不下脚。

约是日暮,还不到开饭的时辰,但楼下的大堂里已经坐满了人。众人都是江湖道上的朋友,有往日故交,也有彼此闻名不曾见面的,七嘴八舌的交谈着,人声鼎沸,几乎没掀翻了屋顶。

楼上的一间客房里却安静得吓人。

室内陈设简陋,窗下的破几上搁着一个旧香炉,燃得却是极上等的香饼,香灰片片雪白如霜,冷香幽幽。

临窗站着一身纨素的温良辰。

“你为何要把我的身份透露给曲澜他们……”她的语气颇为不悦。

无双半躺在一把旧藤椅里,双脚交叠搁在桌子上,懒洋洋地说道:“我既然能把别人的事情告诉你,自然也能把你的事情告诉给别人,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况且他们早晚都会知道的,难道明日的英雄大会上,你还能不公布自己的身份?”

温良辰怒道:“说的好听,还不是因为慕容秋水是你们天下无双阁的人,所以你处处帮着他……”

“温老板,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就是在破坏我天下无双阁的信誉了……”无双说着自坐直身子,将胸前的一束青丝甩到身后,肃容道:“我们做生意的原则一向是童叟无欺,认钱不认人。”

温良辰紧皱眉头,道:“那我为何会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老实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无双大笑道:“温老板你是不是太紧张了?怎么尽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我想干什么?不正是你请我来协助你举办这场英雄大会的嘛!要不然,我现在为什么要住在这么一个鬼地方,老天,我赌一万两黄金,天下绝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客栈了……”

温良辰冷笑一声:“哈!从昨晚到现在一共来了三十七位江湖朋友,我在楼下忙得像一只喘不上气的狗,可你呢,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睡大觉,你就是这样协助我的吗?”

无双立刻抓住她话里的重点进行抗议:“舒舒服服的睡大觉?天啊,你以为你们在楼下那么大声的寒暄,我还能睡得着嘛?”

温良辰拿他彻底没辙,闭目深吸一口气,道:“无双阁主,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和杜凉夜之间是不是也有什么交易?”

“哈哈,原来温老板是担心这个?”无双收敛一下笑容,沉声道:“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没有!”

“这么说,你是真的喜欢她?”温良辰蹙起眉头,满脸的疑惑。

“当然!”无双答的干脆有力。

温良辰先是静默,继而脸上露出一种非常丰富,非常奇怪的表情。

“你也一定要保护她?”

“是!”

“那你当日为何又要告诉我真相呢?你完全可以说杀害我师傅的人,是慕容秋水和曲澜。我本来也怀疑是他们干的,可是你却告诉我真凶是杜凉夜。为什么?”

“因为天下无双阁最讲信用。你要真相,我就给你真相!”

温良辰为这个答案失语,少顷,语气坚决地说道:“我绝不会放过杜凉夜,除非我死。”

无双微微一笑,道:“我一定会保护她,哪怕我死。”

“要杀她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无论是谁,都得先过我这一关。”

温良辰面白如纸,沉默有顷,方才笑道:“只可惜她爱的人是慕容秋水,而不是你天下无双。”

无双一对明亮的眼睛黯淡下去,似是而非的低叹一声道:“是啊,真可惜!”

同一时间,同样在感慨可惜的还有住在客栈西房里的刘卫辰。当他们得知温良辰的身份之后,曲澜沉痛的说起三年前,幻月剑派许掌门前来洛阳,除了商榷双方联合抗清的事宜外,还提到了慕容秋水与温良辰的婚事,有意结为亲家。遗憾的是这件事随着许掌门的死亡而告终,故而刘卫辰连道可惜。

高健却不这么认为:“可惜什么?照我看要想重续这桩姻缘也并非难事,他们男未娶,女未嫁,品貌相当,年龄合适……哦还有,这温姑娘既然是许掌门的弟子,现任的幻月剑派掌门,慕容要是娶了她,对于咱们的抗清大业也极为有利……”

西南分会的卓舵主接口道:“可是,有姓杜的那丫头在中间搅和,不知人家温姑娘是否介意啊?”

刘卫辰忽然哼道:“你还是先问问慕容同不同意吧?”

一句话把众人说得无言。

曲澜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开口道:“我一个下午都没见到他的影子,该不是又偷偷去见那小贱人了吧?哼!他若再敢跟那贱人藕断丝连,我绝不饶他!”说着用力一拍桌子,语气变得无比凌厉。

刘卫辰忙道:“没有,他是上山巡查去了。吃过午饭那会,温姑娘过来请他到山上的会场附近勘察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哦,因为她要招呼道上的朋友,脱不开身,所以就来拜托慕容……我们这一路来渑池,没准身后跟着清狗的尾巴,小心谨慎一点总没错……”

卓舵主闻言笑道:“这样看来,这桩姻缘有戏啊!”

几人不由得又笑起来。

曲澜忽然道:“以许掌门昔日的江湖地位,温良辰作为他的弟子,组织这场英雄大会倒也还说得过去。只是,她为何不和咱们相认呢?”

刘卫辰微怔,沉吟片刻道:“三年前,许掌门是因为来洛阳与老大见面才惨遭毒手,温良辰莫非因此而对咱们心怀芥蒂?”

曲澜点点头,叹息一声道:“我也是担心这个……”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苍茫暮色直透西窗,楼下高谈阔论之声,伴随着饭菜的香气直穿过楼板飘送至房间里,原来楼下大堂早已开饭多时了。

刘卫辰站起来,笑道:“这是个小误会,跟她解释清楚应该就没事了,我去楼下拿些饭菜上来。”

他说着走出门去,顺手带上了门。但就在门关上的一刹时,曲澜脸色一变,两只耳朵警觉的竖了起来。须臾,他抄起风雷刀,自窗口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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